本文轉自:中信出版
當下的年輕人,在“拒絕內耗”“反PUA”的情緒浪潮里,一邊渴望著情感聯結,一邊又陷入“回形針情感”的糾結。
而近幾年人類學家項飆提出的“附近”概念,就像一劑良藥,精準擊中了大家的情緒痛點。
曾經,我們靠步行丈量距離,靠鄰里往來感知生活,“附近”是觸手可及的真實世界。但現在,抽象的時間邏輯主導著生活,我們越來越依賴概念和原則去認識世界。“附近”這個承載著社會關系的空間,正慢慢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項飆提出的“附近的消失”,相關話題在社交媒體上的閱讀量破億,討論量超百萬。很多年輕人在評論區留言,說從“附近”里看到了重新掌控生活的希望。
項飆曾在一篇訪談里說:
“面對一個很不穩定、不太好的世界,你要堅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犧牲日常。勇敢是一種信任,它可以非常具體,信任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觀察,不斷去調整。但如果你沒有附近,你是不可能對世界產生信任的,你對世界的信任是來自于你對周邊的信任,必須是這樣。”
項飆總是回到當下,回到普通人的經驗、困惑和焦慮。
最近,中信出版推出了項飆的新書《你好,陌生人》,通過和多位學者的對話,探討了如何在陌生的世界里,重新發現他人,重建和社會的連接。
近日,德國馬克斯普朗克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北京大學人文特聘教授戴錦華教授與《單讀》主編吳琦在德國展開一次深刻的對談,圍繞項飆新書《你好,陌生人》,探討現代社會中人與人、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分享關于 “附近” 與 “陌生人” 的思考與實踐,共同思考介入式思考在當下社會的意義。
對談現場,從右至左為戴錦華、項飆、吳琦
這場對話將為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發?以下是本次對談實錄,希望對你有所啟發。
從觀察陌生人,到《你好,陌生人》
吳琦:今天是一個朋友之間的聚會,一位是來自北京大學的戴錦華教授,另外一位是德國馬克斯普朗克人類學研究所的項飆所長。
今天我們的話題,其實跟“朋友”有一點關系。在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好像越來越成為問題。在這樣的一個大的背景之下,項飆老師出版了一本新書叫《你好,陌生人》。
這本書的內容源自于跟“三聯人文城市”的一次合作。它是一系列的對談,項老師跟不同領域的嘉賓做了很深度的對話,最后以出版的形式呈現出來。
所以第一個問題拋給項老師——這本書和這個項目的緣起是什么?以及您看到它作為一個階段性成果出現的時候,現在有哪些初步的(想法)想要分享?或者希望跟公眾進一步做溝通的點是什么?
項飆:吳琦剛才說的這個點非常好,這本書確實是一個階段性成果,一開始我們沒有要做這本書的想法,書可以說是一個副產品。現在書出來之后顯然不能夠是這個項目的終結,而是作為一個工具,作為一個引子,又生發進一步討論。
這個項目是怎么緣起的?最早我們提到“附近”的消失,很多年輕朋友對這個項目有天然的興趣,他們也不是要通過理論論證什么,就是覺得這個說法有趣,就接近他的生活感知。然后就問討論到怎么重建“附近”?有什么招?有什么具體的做法可以去做?
那么當時我是跟何志森老師,還有段志鵬一起在做“看見最初500米”的藝術工作坊,在廣州。《三聯生活周刊》的朋友就找到我們,說大家有這樣的疑問,是不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推進關于“附近”的討論?
當時還是在疫情的尾巴上,剛剛過去,情況是不明了的,所以在生活里面大家經常看到一些陌生人。比方我記得有一個場景,上海有一家人去觀察一個人住在一個電話亭里頭一段時間。我就想,反正大家在屋子里面也沒有地方可去,也沒什么事可做,是不是可以鼓勵大家去觀察陌生人,鼓勵大家和朋友、家庭成員一起討論、猜想、琢磨陌生人可能是怎么回事兒。
通過這個,大家每個人寫一個版本,然后互相交換,再說說你為什么這么猜想、我為什么那么猜想,最后有機會再跟陌生人做一些討論——也許可以做這樣的一個事,反正沒別的事干嘛。
因為你猜想別人總是要用自己的記憶和自己的經歷作為材料的,一個陌生人給你提供的意向,正因為是陌生人,他給你提供的那空間是比較大的,所以你可以把對生活的理解重新以他的意向作為一個把手組合起來,既是看到陌生人也看到自己。
我們探索了幾種方式,比方征文,后來就覺得可能用對談的方式做。所以就邀請了像劉小東、李一凡老師,其他的幾位老師,領域都不一樣的。大概是每兩周進行一次對談,對談完之后,當然三聯的朋友是做了大量的組織工作,也征集了很多公眾的反饋,所以我們也收到很多年輕朋友想進一步發問的問題。
最后一期是針對這些公眾的問題,我們做了一次回顧,就是關于“附近”,如何理解陌生人,如何理解你接近他人,同時接近自己的這么一個過程,為什么覺得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為什么希望逃避這樣等等。
這樣出來之后,我們覺得好像是還受到一些關注,訪談成為播客形式,然后我們覺得那就把它做成一本書。
從我個人的角度,為什么要把它做成一本書呢?
我是比較關注思想的相對穩定狀態,一方面思想應該是非常流動的,它要去捕捉一個東西,它總是要去追你永遠追不到的東西,這個樂趣就在追問,追思等等,但是老在那追,如果沒有一個積累,也不太能夠深化,而且追的方向感、追的方法也沒有了。
跟藝術一樣,藝術是說要去捕捉很靈動的東西,但是要找到相對穩定的形式,然后把那種捕捉的努力給它相對固定下來,以至于讓下一步更好地去捕捉,更好地去追。
所以把它變成文字,這里我也講到把它變成文字,可能不那么生動和直接,但是我期望它是更加清晰,有一定的穩定感,然后特別重要的是,可以給讀者更多的自由、時間和從容,來對這些想法進行思考檢驗和批評。
它的穩定性其實是希望追求更深的對話性互動性,因為你直接的面對面是一種好像是非常在場的對面,但是你真正地要思考,要有一種沉浸式的,要坐在那里想一會兒,得有文字在手里頭,感覺可能是強一點。
所以這可能也是我們下一步要很想聽戴老師講的,就是在當今的文化狀態下面,思想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我們要給思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形式?也是解釋為什么有必要出這本書,因為它有很多內容都在網上,基于這樣的考慮,書跟原來談話區別還是蠻大的,因為我們還是做了很多的文字上的修訂,把它變得更加的清晰系統,當然也加了前面比較長的一章,最后那一章改動得也是比較大的,雖然基本內容是基于那些話題,是基于對話,但是思路的延展方式,我覺得你把它寫出來不寫出來,它有一個質的不同。
所以最后一句話吳琦講到它是一個階段性成果,并不意味著說它不成熟,所以是階段,再成熟,它也應該是一個階段,它應該要引起更多的討論,如果不引起(更多討論),如果它不是階段性成果,那就是說明它的失敗了。
戴錦華:
這個社會,正處于“個人主義絕境”
吳琦:我也很好奇邀請戴老師參與討論,我不知道在哪個點上你愿意點評或者參與項老師提到的“你好,陌生人”這個項目所開啟的這樣一個對話,或者說對您來說這樣的實踐里面有趣的層面和部分是在于哪里?
戴錦華
戴錦華:在這之前我就聽說“附近”,“附近”其實變成了一個在青年社群當中有一定熱度的話題。這一次出現了“陌生人”這樣的一個概念,似乎不相干,但是顯然是高度內在相關的。那么再追溯《把自己作為方法》,我覺得非常重要和非常有趣,你形成了一個你自己的思考,同時思考的學理性的思想性的表達,而我不知道當年吳琦跟你去做對談的時候,你們是不是已經預期到會在年輕人當中有那么強烈的一個反饋?
我也是覺得始料未及,大家相遇碰撞,而且年輕人的那種急切,那種焦慮,那種急切,那種熱切,我覺得非常好玩的。
對我來說,我站在外面看你的工作就很感動,因為你的工作除了它的學術性和思想性之外,你很明確地有一種介入的愿望,不是要指導誰,而是試圖觸動什么或者試圖引發什么,而這種觸動和引發,你希望它成為一種改變,成為一種形成過程,形成一些新的你認可的或者你渴望的狀態。
我也是多年沒有看到如此明確的一個學院中人,他的工作有如此明確的對于社會,對于現實,對每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這樣的一種碰觸他們、對話和改變的愿望。所以這一點說真的是你的工作和這一次的“你好,陌生人”的打動我的東西。
第一次我聽到你談“附近”的時候,我就開始在我的思路當中去想,在我的經驗中想,然后到陌生人的概念出來的時候,同樣在我的經驗當中在想。
當我們說“附近”的時候,我心里馬上聯系到鄰里,聯系著這種空間的相鄰性,而空間的相鄰,使我們其實是會不斷地相遇,盡管也可能我們是擦肩而過,這樣的一種空間想象,我的真實的疑問是在今天這個文化生態當中,在今天這個技術結構環境當中,在今天的這種社會的普遍的個體的心理狀態當中是否還存在?“附近”是真的消失了嗎?
比如說在網絡上,他們有他們的“附近”,有他們的網絡社區,有他們的圈層,有他們的高度的認同性和親密度,但是這些親密度真的能夠,比如說覆蓋或者置換當年我們所說的社群、鄰里、附近嗎?
那么就是在這個層面上,當我們呼喚一個“附近”的時候,到底我們談的是什么?或者我們能不能把網絡上那種“附近”賦予它某一種真切,賦予它某一種社會的更有機的一個碰觸和連接?
同樣,當你說陌生人的時候,我特別強烈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社會,我用了一個叫個人主義絕境,或者對這個詞我自己的翻譯叫沒有主義的個人,因為主義畢竟就是一個Inter是吧,是一個相互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自我之外皆為陌生人,或者說我只能以我的自我為范本去理解陌生人,而不是經由認知他人,照見自我。
所以我覺得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們再談陌生人的時候,就不光是電話亭里、報亭里生活的那個人,簡直像一個被展覽的(人),而且同時非常的不可思議。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畫面的時候,我想到了美國的新聞報道當中一個畫面,所有的人都在他們的落地窗的房子里隔離,然后這個時候動物們從森林當中出來,在玻璃墻外面看他們那樣的,所以我就覺得在這種時候就有一點像,就過去我們看動物,現在動物來看我們被展覽,那么我們在什么意義上重新思考陌生人和在什么意義上,我們自己其實是所有人的陌生人,完全是由你激發的我產生的聯想。
“附近”就是你很討厭,但搬不走的鄰居
項飆:關于“陌生人”“附近”以及前面“介入式思考”,究竟是什么意思?
其實戴老師總是自發地給出一些非常精確的定義,您說介入式思考是一種引發而不是引導,我們要讓它促進形成,而不是給一個模子去形成。
這個我覺得是非常精確的,因為我們說有的時候要跟公眾結合,好像很多人會覺得是要引導別人、給出一個方向,你要直接改變,其實都不是。實際上我們要的是引發,要的是吹皺一池春水,水中的小魚就會表達它的生態,而魚塘怎么應對微風,這個是魚的事情。
項飆
“附近”和“陌生人”要的也就是這個效果,特別是“陌生人”,它背后提不出什么方向性的東西,因為它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基本的生存狀態當中的一部分。關鍵是怎么把這個非常日常的生存狀態中的一部分,變成一個話題、一個思考的問題。它不是一個生存意義上的需要解決的問題,但是它是可以思考而且不斷去思考的話題,通過思考這樣的問題去攪動自己的生活,撬動看起來好像是無可改變的一個現狀。
戴老師問到的線上的同溫層或者線上的社區,我是比較明確的,它不是“附近”,“附近”要的就是反對者,“附近”的一個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你討厭的那個鄰居,他搬不走,這個是你的“附近”,要的就是你討厭他,可以繼續討厭,但是他搬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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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輕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說我走,那么首先搬走在物質上的成本是很高的,更重要的是你心里的成本是越來越高,為什么?這個就是“懸浮”——我搬到另一個(地方)然后積累,攢到一定錢,突然身份華麗轉變成另外一個階級,我就再也不用跟這樣討厭的鄰居打交道了,他有這樣的一個夢想,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問題永遠在那,他永遠解決不了,把自己搞得很疲憊,到最后是一個比較迷惑的狀態。
搬走或者繼續討厭下去,或者你就選擇無視,但選擇無視也是一個讓你心情不愉快的事情,為什么不去想一想我為什么討厭,然后為什么不去找一些機會去了解鄰居,也許它背后有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這些討厭的人背后都有他討厭的原因,你可以去了解他10年前發生了什么,20年前發生了什么,他和他的家人發生了什么,如果你找到了他很討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當然令人悲傷,也有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這些事情組合在一起就讓你的生活很有味道,很有質感。
“附近”就是要去看這些東西。
“附近”消失導致生命經驗失語
項飆:我最早想到“附近”,其實是在牛津的時候跟學生的聊天,我自己沒有什么學生,但是訪問的學生很多,我就問他你家里是怎么情況,你的成長什么情況,但實際上學生們很難講清楚,他們沒辦法對自己的生命經驗、居住情況,甚至父母的生活經歷形成一個基本完整的有內容的敘述。都不是說有很詳細的細節,或者說很有高度的思想,就是講清楚都不行,他形不成一個敘述,哪怕是對自己的學校生活,包括班主任、輔導員、系主任、教務處之間的關系,都無法形成敘述。
不過對于全球的難民危機、氣候變化,他能夠講很多。
這就是沒有“附近感”,對“附近”無法敘說的人,其實他對世界的述說也是很無聊的,最早我還是從比較學理的教學角度去看這個事兒,延伸到生活態度,人生上。當然對“附近”的漠視和無感,其實也是很多心理壓力的表現,所以 “附近”要講的就是你要面對周邊環境中很堅硬、復雜、細小的復雜性,它的物理性是非常強的——誰是鄰居,誰打掃街道,門口的保安來自哪里?今天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高興,他一天到晚就坐在那里,好像無聊,煙不知道抽了多少根,他是怎么打發這個時間的,經常看見小賣部的孩子,他不上學嗎?
疫情期間,很多人報道這些感人的故事,比如保安的孩子因為在地下室沒有網絡信號,上不了網課。這些觀察像是你認知社會和自己的參照,有了這么一個具體場景以后,你對自己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樣的,你的人生經驗就會有新的意義、新的味道。
所以“附近”非常強調存在性場景,不是說你自己額外去造一個同溫層、一個知己、一個安全的地帶,這完全相反。人為造成的同溫層現在已經是抹殺了這么一個非常真實的、堅硬的、充滿各種矛盾的生態系統。
“附近”是要恢復這個系統,剛才戴老師講到“沒有主義的個人”,我可能再補充一點——就不僅是說我之外皆陌生人,如果是到了那個程度,其實自己也是陌生人,如果沒有其他生命經驗的參照的話,人們對自己是沒辦法進行理解的,那么自己就成為自己恐懼的對象,自己成為自己要控制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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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多年輕人就這樣,不斷地覺得愧疚,覺得我為什么沒有很好的學習?自憐,為什么我出生在這個背景?如果我出生不一樣就好了,又是不服,又是不甘,然后又覺得不配,反正這一系列的復雜情感,毫無辦法,不知道把自己往哪安,沒辦法認識自己。用一種比較極端但也相當普遍的一個說法,愛無能。就對自己的那種沖動,一有沖動就開始懷疑這是真實的嗎?明天我還會這樣嗎?等等,他是沒自己也沒辦法相信自己了。
原因是他一直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封閉的圈子里面,來回琢磨著自己,他們跟別人的互動當中形成自我,所以他的自我顯得好像很強大,但是又很飄渺。
他的問題不是有很多陌生人,我們對陌生人不關心,而是陌生化,原來可以變成熟悉的關系的,現在也是刻意的要維持在一個陌生狀態,因為覺得熟悉之后好像不知道怎么處理,問題很多;
以及對自己也是陌生化,本來你可以跟自己形成一個比較自洽的關系,但也不斷的陌生化。有的時候人們是靠陌生化獲得力量的,人們認為說我一定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控制的,甚至懲罰的對象,這樣我才可以更加努力,是一個不斷自我改造這種等等,當然有一定的合理因素。
但是他如果到了一個陌生化狀態,自己不再認得自己,不再擁抱自己,那就成問題了。總的來講,這種提法,可能在學理上不一定成立,但是希望它是可以去撬動一些東西。
-End-
2025.7.2
編輯:醒醒 | 審核:孫小悠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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