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日的那個夏日上午,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撕破了南航長春基地的寧靜。
31歲的機長李煜眾,在刃傷兩名公司領導之后,從高樓之巔縱身躍下,年輕的生命戛然而止,如同他所駕馭的飛機突然從云端斷線。留下的,是襁褓中不諳世事的孩子,和一位妻子泣血錐心的網絡詰問:“我要知道真相!”
行兇暴力,法律不容,毋庸置疑。然而,一個擁有十年功勛、正值盛年、獲譽無數并曾在疫情中主動請纓的南航骨干,一個初嘗人父喜悅、本應擁抱無盡可能的家庭頂梁柱,究竟被逼至何種絕境,才會選擇如此慘烈的方式告別藍天與至親?
讓我們先還原這場悲劇的脈絡。
2025年6月27日,南航吉林分公司發生了一起“二級事件”——官方通報語焉不詳,但據業內消息,這可能涉及飛行操作失誤或安全疏漏。機長李煜眾,這位31歲的年輕飛行員,工作近十年,曾多次獲得公司表彰,是南航的骨干力量,疫情期間還曾主動請纓留守備飛。然而,事件發生后,公司迅速將他停飛。
兩天后的6月30日,南航給出處理意見:將李煜眾從機長降為“Z類機長”(實質是副駕駛)。這一降職,不僅意味著收入銳減、職業尊嚴掃地,更可能終結他的飛行生涯。7月1日上午,李煜眾前往公司申訴。上午10點多,悲劇爆發:他持刀刺傷兩位領導,隨后從長春基地高樓墜下,當場身亡。
李煜眾的妻子在事后通過網絡發聲,揭露了更多令人心寒的細節。家屬在事發后4個多小時才獲知死訊,期間被公司人員“百般阻攔”,甚至有人受傷。妻子控訴:“沒有任何人通知我們,連最后一眼和是否搶救及時都不知道。”更令人震驚的是,她提到丈夫留有“很長很長”的留言,暗示公司內部的不公刺激了他。
官方將此事定性為“工作糾紛引發的刑事案件”,但家屬發出錐心的追問:南航是否在掩蓋真相?是否對員工施壓導致心理崩潰?
李煜眾的死亡,也許不是簡單的個人行為,而是民航系統長期積弊的爆發點。一個曾為國家民航事業揮灑青春的飛行員,最終以血祭奠了這個行業的冷漠。
民航業被譽為“藍天驕子”,民航飛行員群體雖然看似擁有體面的工作,但面臨著巨大的工作強度與心理壓力,他們的職場生涯伴隨著超負荷的運轉和無人傾聽的吶喊。
多位飛行員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盡管民航總局規定飛行員年飛行時間不得超過1000小時(月均約83小時),但實際工作中普遍超時。某大型航空公司飛行員透露,自己年工作時長常達1500小時,月均125小時;另一名飛行員稱,每月飛行70-90小時是常態,且“飛四休二”(即連續飛行4天后休息2天)的滿負荷工作模式普遍存在;某機長還曾提到,跨時區飛行導致生物鐘紊亂,加上航班延誤,實際待在飛機上的時間經常超過14小時,休息時間被壓縮至6-7小時。在中國,由于航班密度高、延誤頻繁,飛行員經常連續執勤12小時以上,跨時區飛行也常導致生物鐘紊亂。
李煜眾作為機長,責任更重。每一次起飛,他背負著數百乘客的生命安全;每一次降落,都面臨嚴格的績效評估。在如南航這般的龐然機體中,“壓榨式”排班或許已是默許的常態。他那次“二級事件”的成因,很可能便是無數個積攢的疲憊瞬間堆疊成的偶然斷裂。然而,公司給出的回應卻是如此簡單粗暴——停飛、降職。
這不是管理,而是對鮮活生命的極度冷漠。
飛行員的心理壓力更如影隨形,卻疏解無門。相關研究顯示飛行員抑郁癥發病率約為1/7(約14.3%),顯著高于普通人群(約6%-10%)。澳門大學2024年研究指出,中國飛行員中17%存在焦慮特征,23.3%存在抑郁特征,均高于普通人群比例。
飛行員是高危職業,長期處于“高壓鍋”狀態:安全責任、公司考核、乘客投訴,疊加如家庭分離痛苦的個人生活壓力。
李煜眾被降職后,申訴過程可能加劇了他的絕望——有行業內人士在社交媒體上透露,公司領導層往往以“安全第一”為由,忽視人性關懷。試想,一個31歲的年輕人,從榮耀機長淪為副駕,職業夢想破碎,當強調執行漠視申訴,當心理干預缺失,當壓力無處宣泄,悲劇便成必然。
這個系統已習慣于將翱翔藍天的“驕子”,異化為一顆顆冰冷的、需高效運轉的螺絲釘——他們是“機器”,而非有血有肉、知痛會累的“人”。
李煜眾的妻子在社交媒體上曾提到丈夫的留言,暗示公司“刺激”了他——這可能是長期壓抑的爆發點。民航系統雖有心理健康指南,但常流于形式,執行不力。對航空公司來說,優先考慮的往往是航班準點率和利潤,而非員工福祉。
李煜眾的死亡,是這種扭曲價值觀的犧牲品。
若說工作壓力是引信,那么民航系統的極端封閉性與無形的鐵籠,則成為飛行員無處遁逃的囚牢。一個權力高度集中、信息不透明的王國,飛行員在其中壓力大、申訴難、跳槽難,看似端著的是金飯碗,實在被困在牢籠中。
飛行員的圈子很小,信息與人員流動是被嚴格控制的。公司內部,領導層權力壟斷,普通員工申訴渠道形同虛設。李煜眾在6月30日被降職后,次日上午申訴——但南航的申訴機制是什么?據前員工在社交媒體透露,類似事件中,申訴往往需通過層層審批,最終由領導“一言堂”。由此聯想到李煜眾的“二級事件”,也可能被夸大處理,以儆效尤。
這種可能存在的不公,源于勞動合同的嚴苛條款:飛行員簽署的合同中,常包含保密協議和競業禁止條款,更致命的是跳槽難,天價索賠如枷鎖。
中國民航業,飛行員離職需支付巨額“培訓費賠償”,金額可達數百萬人民幣。
2016年10月,南航廣西分公司飛行員施金昌決定跳槽。他向南航致函請辭被拒后,申請勞動仲裁。在仲裁期間,南航提起反申請,向施金昌索賠培訓費及違約金共計640余萬元。
2024年12月,飛行員毛某與新疆某航空公司解約引起勞動糾紛,航空公司要求毛某支付培訓費與違約金等逾1000萬元。
2006年,飛行員高飛向南航提出辭職,南航河南分公司向公司所在的新鄭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高飛賠償公司培訓費、違約金及其他損失,共計人民幣813萬余元。
民航系統內曾有關于人員流動的相關管理規定,飛行員必須滿足三個條件才有流動的資格:已經向現用人單位遞交流動申請,并已獲同意;擬用人單位和現用人單位已經協商一致,訂立同意飛行人員流動協議,并對培訓費用的支付金額作出約定;尚未申請勞動仲裁或者提起民事訴訟。
若想同時滿足以上三個條件,不僅要和原單位關系友好,且要付出高額的培訓費用。而這本身也是個悖論,若和原單位關系友好,誰還離職?
李煜眾工作近十年,若想跳槽,不僅需要原單位領導同意,且可能面臨天價賬單——這讓他無路可逃。降職后,他職業前景黯淡,但跳槽成本高聳入云,只能忍受屈辱與“人身依附”。
當申訴是死路,跳槽是絕路,飛行員還能去哪兒?
李煜眾的悲劇,并非孤例。
就在一個月前的2025年6月初,南航飛行總隊飛行員李波實名舉報公司領導索賄,引發軒然大波。李波公開指控,南航高層在飛行員晉升和排班中收受賄賂,金額高達數十萬元。他的舉報信在社交媒體瘋傳,揭露了民航系統的腐敗鏈條:領導以權謀私,普通飛行員淪為“貢品”。
南航回應稱“已啟動調查,但未發現相關情況”。
近兩年,民航系統的腐敗震蕩已是觸目驚心。
就在幾天前,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中國東方航空集團有限公司原黨組書記、董事長劉紹勇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2024年1月,西藏自治區政府原黨組成員、副主席王勇被公訴,主要原因是其在民航西南地區管理局、貴州省機場集團有限公司等任職時,利用職務便利受賄。
2024年1月,貴州省機場集團有限公司原董事長申振東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貴州省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2024年9月,貴州民航產業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委員、副總經理冉平因嚴重違紀違法被查。
2024年10月,中國民用航空局機場司司長張銳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
2024年12月,湖南省機場管理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委員、副總經理喻輝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湖南省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李波的勇氣,是撕裂沉沉寂夜的凌厲閃電。然而,他的命運令人憂心——舉報后,他是否遭遇打壓?是否如李煜眾一樣,陷入絕望?
李波事件與李煜眾的死亡,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一個試圖打破沉默,一個被血腥吞噬。他們都指向南航乃至民航的系統性問題:高強度工作負荷、長期心理漠視、嚴苛封閉的體制、以及腐敗痼疾。
李波的舉報,本應是改革的契機,但李煜眾的鮮血提醒我們:發聲者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而李波的舉報,則是希望的微光——但這點光亮能持續多久?
當我們仰望藍天,看銀鷹優雅劃過天際線,請記得:那些駕駛艙里的面孔,正承受著不為人知的重量。
李煜眾的悲劇,不該被遺忘;李波的勇氣,不該被埋沒。
民航系統的改革已至燃眉:重構關懷,建立實質有效的飛行員心理健康支持體系,杜絕形式主義;破除壁壘,打破信息阻隔,建立公平、高效、透明的申訴和流動機制,廢除奴役式的天價賠償枷鎖;刮骨療毒, 以更嚴厲的決心和措施,根除系統內部的腐敗毒瘤。
否則,下一個李煜眾,可能就在明天。
南航吉林分公司辦公樓15層那片破碎的玻璃幕墻,很快將會有嶄新的板材將其無縫縫補——猶如這個系統對待所有傷痕的慣用手法。舊的創口被抹平,鮮血被擦拭干凈,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李煜眾已逝。
李波,你是否安好?
(本文首發于鈦媒體APP,作者|馬金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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