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今天，他們可能是風華正茂的大學生，可能是多才多藝的文藝工作者，可能是喜悅而慌張的新手奶爸……然而，民族危亡之際，他們拋家舍業上戰場，用生命保衛家園，犧牲時甚至沒有留下姓名。

浩氣長存昭日月，紅色精神代代傳。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但人們沒有忘記他們，從太行深處到揚子江畔，從鄉野村民到專家學者，各方接力為烈士尋名、尋墓、尋親，讓無名烈士“有名”，讓更多英烈“回家”。

一個志愿者的追尋

“我要救國去了……敵人很猖狂。”湖南懷化會同縣江邊村，93歲的村民石守忠獨坐條凳，憶起80多年前四叔石繼湯離家前的最后一段話。

一別不復相見，石守忠和家人們只等來一紙陣亡通知。“原以為再不能知曉四叔的下落了。”石守忠眼窩里泛起淚花。

今年4月，會同縣的90后青年志愿者陳建，竟帶來了四叔石繼湯的消息，“找到了，石老爹，你四叔犧牲在江西奉新，也安葬在那里。”

為抗日老戰士尋名、尋墓、尋親，陳建已堅持5年。“前幾年，我從續修的《會同縣志》里，看到本地留有姓名的抗日陣亡將士有幾十位，就想找找他們都在哪里，是否還有親人。”陳建說，其中一位叫石繼湯。

“為老戰士尋親分4步，先尋名、再尋墓，然后找事跡，最后再找親人。”陳建很有經驗。

根據縣志里的線索，陳建找到了石繼湯所在部隊的番號，“抗戰時期，石繼湯所在部隊曾在江西奉新參加戰斗，傷亡很大。”

他是不是就犧牲在奉新？陳建輾轉聯系到江西的志愿者，實地驗證。幸運的是，奉新的黨史部門發現當地的抗日陣亡將士墓葬群，基于文物遺存和檔案資料，編纂了《奉新抗戰史》。

翻開這本史料，陳建心情久久不能平復。“1938年7月25日至9月2日，國民革命軍第70軍19師奉命參加廬山保衛戰……血戰金官橋，戰斗之慘烈，前所未有。”陳建得知，此次戰斗中，石繼湯所在的19師以傷亡4000余人的巨大犧牲，完成了陣地駐防交接。石繼湯，正是陣亡戰士中的一員。

后來，奉新當地重修公墓，石繼湯的名字，和其余陣亡將士一道，被銘刻在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的黑色大理石上。

他有沒有后人？知不知道他長眠于此？陳建馬不停蹄地找尋石繼湯的親屬。盡管確切知道石繼湯是會同縣人，但時隔近一個世紀，再想找到他的家人，談何容易。

“沒有一點頭緒，只能先從姓氏出發，逐一排查。”陳建發動身邊的同學、朋友找線索，幾乎找遍了全縣石姓相對多的鄉鎮，卻一無所獲。

在線索幾乎中斷的時候，陳建翻看相關史料時發現，會同縣地靈鄉江邊村有一位叫石繼堂的陣亡將士，名字與石繼湯非常接近。抱著希望，陳建通過會同的黨史部門，聯系上江邊村，在縣人民武裝部和縣退役軍人事務局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了村里。

陳建一行人在石姓家族族譜中找到了石繼湯的名字，仔細核校石繼湯父兄生辰年月等基本信息后，確認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聯系到石繼湯的侄兒和堂弟，一位愛國軍人的形象漸漸清晰——石繼湯新婚不久，便懷著一腔熱血從戎報國……

“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還能有四叔的消息。”石守忠老人感慨萬分。在兩地多個部門支持下，石繼湯親屬準備赴江西祭奠。

“紀念是為了更好地前行。”目前，陳建已成功為6位抗戰英烈尋親。

一群村民的追思

山西左權縣馬廄村，地形險要，適宜秣馬厲兵，故而得名。

這里有一座革命烈士集中安葬處，654位抗戰英烈安葬于此，其中能確定姓名的僅18人。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只知道，這是一群英勇的八路軍——

1937年11月始，奉命北上抗日的八路軍129師385旅、386旅及師屬機關先后駐扎馬廄村3年之久。其間數次激戰，因環境惡劣、藥品短缺，不少戰士壯烈犧牲，他們被就近安葬在山坡上、山腳下，年復一年，這些無名烈士墓逐漸難以辨認。

“村子周圍有不少烈士遺骨。他們是誰？怎么保護起來？”2006年，村民一起收看紀念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大會新聞，感動之余，決定為這片土地曾經的“守護者”們尋名尋親。

當年，大家便在田間發現了兩塊墓碑，帶上油漆，村民們一筆一畫，重描刻字，將墓碑重新豎立起來。后來，這兩塊墓碑被遼縣抗日戰爭紀念館收藏。

“尋親，也是在還原烈士的抗日事跡。”左權籍退休干部、遼縣抗日戰爭紀念館名譽館長王艾甫說。

2009年，左權縣在馬廄村興建革命烈士集中安葬處，將該村和附近村莊的烈士集中安葬。

左權縣原名遼縣，抗戰期間，抗日軍民付出巨大犧牲。在這里，不少人自愿為烈士尋親，麻田鎮上口村村民趙亞飛是其中之一。

1993年，趙亞飛家重修房屋時發現一具遺骨，除了一塊懷表，沒有其他信息。

“村里老人們很肯定，這就是記憶中叫‘朱建民’的八路軍。”趙亞飛父母將遺骨小心保存，一家人開始為烈士尋親。

直到2009年，在他人幫助下，趙亞飛在一本書中發現，一位名叫“朱杰民”的音樂家犧牲在上口村，他原名周極明，出生于四川合川縣(今重慶市合川區)，曾在晉東南魯迅藝術學校(前方魯藝)音樂系任教。

“會不會是同一個人？”趙亞飛幾經求證，村民口中的“朱建民”就是朱杰民，也就是周極明。在媒體幫助下，趙亞飛聯系到了周極明的女兒周傳慧，最終，讓烈士遺骨“落葉歸根”。

這段尋親之旅，揭開了一個文藝工作者的英勇抗戰史——

1940年1月，前方魯藝成立，當年冬天進駐遼縣上武村，創作了大量反映軍民團結抗戰的藝術作品。當地遭受日軍嚴酷“掃蕩”，師生們不得不隨時隨地上戰場，30多位文藝工作者先后犧牲。

如今，走進上武村前方魯藝舊址，斑駁墻壁上，抗日標語依稀可辨。在其西側，前方魯藝紀念館2024年建成開放。

目前，左權縣有5處革命烈士集中安葬處，2000多位烈士沒有姓名、不知籍貫，史料中也沒有留下只字片語，但人們始終傳頌著、追尋著他們的故事。

一座紀念館的追訪

“當年二哥血氣方剛，抱著趕跑侵略者的決心參了軍。雖然我腿腳不便，但還是想去南京，親眼看看刻有二哥名字的紀念碑；我還希望有生之年找到二哥的妻女。”

戴上軍帽，胸前掛上軍功章，99歲的夏訓朝老人端坐在鏡頭前，一字一句地講述著二哥的故事。

他的二哥夏訓典，是一位抗日航空英烈。“二哥參軍以后就失聯了，直到前線送來一份陣亡通知書。他的飛機觸山失事，犧牲時年僅31歲……”夏訓朝介紹，家中兄弟4人均參加了抗戰，自己參加了游擊隊，二哥參加了空軍，動蕩中失去了聯系。

這段視頻，是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飛鷹·航線史料尋訪團”的珍貴成果。

2024年清明節前夕，紀念館通過中山陵園管理局官方網站，首次公布了1468名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名錄，并開展抗日航空英烈信息征集工作，許多英烈親屬聯系紀念館提供線索。

王欣是其中之一，“我的外公夏訓朝也是一位抗戰老兵，他的二哥是夏訓典。外公很想找到二哥的后人……”

得知這一消息，紀念館研究部主任高煒帶隊前往安徽宿州，拜訪夏訓朝老人，才有了這段搶救性發掘來的口述歷史。

“這次尋訪，讓我們對抗日航空英烈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高煒介紹，今年清明節期間，紀念館邀請夏訓典的親屬參加紀念活動，并向社會發起線索征集，幫助抗日航空英烈家屬尋親。

抗日航空英烈的信息在不斷補全。抗日航空英烈曹旭桂的侄孫曹植勤打來電話，“叔公抱著航空救國的決心奔赴抗戰一線，但赴美受訓后音訊全無，家里多方打聽，才在2018年找到他在美國的安葬地，得知他1944年已犧牲。”曹植勤說，全家盼望能將叔公的名字補刻到碑上。

經過一系列整理、比對，紀念館研究認定曹旭桂為抗日戰爭期間犧牲的航空英烈：出生于廣西永淳，軍銜為準尉，出生于1923年，犧牲于1944年11月24日，年僅21歲。

今年清明節前夕，紀念館公布了第二批勘誤、補刻的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名單，兩位抗日航空英烈的名字和信息被補刻到英烈碑，一位是曹旭桂，另一位劉毅也是由社會熱心人士提供線索而得到認定的。至此，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名錄總人數更新為1470位。

“一年多來，紀念館通過實地走訪、電話接待，以及口述史拍攝等多種形式，與150多位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親屬取得了聯系。”紀念館工作人員竇若琪介紹，社會各界和抗日航空英烈親屬提供了大量鮮活、珍貴的史料，豐富了紀念館展陳，讓參觀者更加立體可感地了解英烈事跡。

《 人民日報 》( 2025年07月07日 06 版)

本報記者 申智林 付明麗 姚雪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