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初的一天下午,我蹲在自家院子里修那把快散架的板凳,汗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淌,背心濕了一大片。
"云山哥!"
熟悉的聲音忽然從院門口傳來,我抬頭就看見黎秀梅站在那里。她穿著那件淡藍色的的確良襯衫,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錘子差點砸到手指頭。
"咋了這是?"我趕緊站起來,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黎秀梅沒說話,徑直走進來,把手里拎著的塑料袋往我面前的木工臺上一放。
我探頭一看,兩瓶高粱酒,一包花生米,還有幾個咸鴨蛋。
"陪我喝點。"她說這話時聲音有點啞,像是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
我撓撓頭:"這大中午的......"
"你是不是男人?"秀梅突然提高了嗓門,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連陪我喝個酒都不敢?"
我趕緊拉過兩個小板凳,又進屋拿了兩個粗瓷碗。
秀梅一屁股坐下,擰開酒瓶就往碗里倒,琥珀色的液體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慢點喝,"我勸她,"這酒烈著呢。"
秀梅仰脖子就灌了一大口,嗆得直咳嗽,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趕緊拍她后背,手剛碰到她瘦削的肩胛骨,就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
"今天相親那男的,"秀梅抹了把嘴,眼睛盯著地面,"他說我'太有文化',配不上。"
我攥緊了拳頭:"哪個王八蛋說的?我去找他......"
"去什么去,"秀梅苦笑一聲,"人家說的沒錯。二十六歲的老姑娘了,還在村小學教書,可不就是嫁不出去的書呆子么。"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陪著她一口一口地喝酒。
兩碗下肚,秀梅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連脖子都泛著粉色。她突然抬頭看我,眼神直勾勾的。
"云山哥,你娶我吧。"
我手里的碗差點掉地上:"你、你說啥?"
"我說——"秀梅一字一頓地重復,"你、娶、我、吧。"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心跳快得要從胸口蹦出來。
我和秀梅從小一起長大,她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師專的,現在在村小學教書,是村里有名的"女秀才"。而我呢,初中畢業就跟爹學木匠,除了會打幾件家具,啥本事沒有。
"你喝多了,"我干笑兩聲,"咱倆哪能......"
"我沒喝多!"秀梅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滾燙,"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喜歡王寡婦家那個二丫頭?"
"胡扯啥呢!"我急得直擺手,"人家才十八!"
"那劉嬸給你介紹的那個糧站會計......"
"別提了,見了一面就說我身上有木頭渣子,嫌臟。"
秀梅噗嗤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你看,你也找不著對象,我也找不著,咱倆湊合過得了。"
我知道她是說氣話,可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低頭看著我們交握的手,她手指修長,因為常年拿粉筆,指尖有些粗糙;我的手又厚又大,滿是老繭和疤痕。
"秀梅,"我聽見自己聲音發顫,"你要真想嫁人,我明兒就托媒人去你家提親。但你要是因為今天這事心里不痛快......"
秀梅突然湊近,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駱云山,你是不是嫌棄我?"
"我哪敢啊!"我急得直冒汗,"我是怕你后悔......"
"那這樣,"秀梅眼睛亮晶晶的,"要是到三十歲咱倆都還單著,你就娶我,行不?"
“好啊!”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秀梅笑了,仰頭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送你回去。"我趕緊扶住她。
"不用,"她擺擺手,"讓人看見該說閑話了。"
我看著秀梅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那兩條麻花辮隨著她的步伐一甩一甩的,像兩只不安分的小鳥。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秀梅紅著臉說"你娶我吧"的樣子。
窗外月光如水,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影影綽綽。
我想起小時候,我和秀梅經常在那棵樹下玩過家家,她總是逼我當"新郎",自己當"新娘"。
"云山哥,以后你真會娶我嗎?"十歲的秀梅歪著頭問我。
"當然啦!"十二歲的我拍著胸脯,"我爹說了,男子漢說話算話!"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用被子蒙住頭。
十多年過去了,我早該明白,有些玩笑話,小孩子說得,大人說不得。
第二天一早,我剛推開院門,就看見隔壁李嬸挎著菜籃子站在門口,眼睛滴溜溜地轉。
"云山啊,"她壓低聲音,"昨兒個黎老師是不是來你家了?"
我后背一涼,趕緊撒謊:"啊,來借個——錘子。"
"借錘子借到天黑?"李嬸笑得意味深長,"有人看見她喝得臉紅脖子粗地從你家出來。"
我頭皮發麻,這村里哪有什么秘密,芝麻大的事都能傳成西瓜。
果然,不到中午,整個村子都在傳黎老師在我家喝醉酒的事。等我下午去給王叔家修桌子時,連村口曬太陽的老頭們都在擠眉弄眼。
"云山有出息啊,"趙大爺咧著沒牙的嘴笑,"把女先生都拿下了。"
我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更糟的是,這話不知怎么傳到了秀梅耳朵里。接下來半個月,我每次"偶遇"想跟她解釋,她都低著頭快步走開,那兩條麻花辮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歡快地甩動了。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刨木板,突然聽見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是秀梅的娘,黎嬸。
"云山啊,"黎嬸臉色不太好看,"秀梅要去劉家屯小學教書了,明天就走。"
我手里的刨子差點掉地上:"為啥?不是教得好好的嗎?"
"為啥?"黎嬸冷笑一聲,"村里那些閑話你沒聽見?說我家秀梅不檢點,大晚上在男人家喝酒......"她眼圈紅了,"姑娘家的名聲多重要啊!"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黎嬸,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黎嬸嘆口氣,"秀梅說了,是她自己去的。我來是想問問,你那'鳳凰'牌自行車能借她不?劉家屯遠,走路得一個多小時呢。"
"當然行!"我趕緊說,"我這就去擦干凈,再上點油。"
黎嬸走后,我蹲在自行車旁發了半天呆。鳳凰牌自行車是我最值錢的家當,91年賣了頭豬才買的。但現在一想到秀梅要每天騎著它往返于兩個村子之間,我心里就堵得慌。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把擦得锃亮的自行車推到了秀梅家門口。等了約莫半小時,門吱呀一聲開了,秀梅拎著個布包走出來,看見我明顯愣了一下。
"車我給你送來了,"我低著頭說,"閘我調緊了,鏈條也上了油。"
秀梅沒說話,伸手摸了摸車座,突然問:"你幾點來的?"
"沒多久......"我話沒說完,打了個噴嚏。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腿,涼颼颼的。
秀梅咬了咬嘴唇:"進屋喝口熱水吧。"
我搖搖頭:"不了,讓人看見......"
"駱云山!"秀梅突然提高了嗓門,"你現在知道避嫌了?當初讓我喝酒的時候怎么不想想?"
我被她吼得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推著自行車氣沖沖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心里像塞了團濕棉花。
秀梅去劉家屯后,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有時候在村口碰見,也只是點點頭。
我聽說她在那邊教得不錯,學生們都喜歡她。而我還是老樣子,東家打個柜子,西家修個門窗,偶爾會望著那棵老槐樹發呆。
轉眼到了九月份,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聽見急促的自行車鈴聲。
抬頭一看,是秀梅的學生王小軍,騎著一輛24圈的小自行車,小臉煞白。
"云山叔!"孩子帶著哭腔喊,"黎老師被人攔在半路了!"
我手里的斧頭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在哪?"
"老槐樹往東那個岔路口!是村支書家的劉大強,他喝多了......"
我沒等他說完,抄起門后的鐵鍬就往外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
跑到岔路口時,遠遠就看見幾個人影在拉扯。秀梅的自行車倒在地上,車筐里的書本散落一地。
"放開她!"我大吼一聲沖過去。
劉大強回頭看見我,咧嘴笑了:"喲,姘頭來了?"
我聞到他滿身酒氣,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一只手還拽著秀梅的胳膊,秀梅的襯衫袖子都被扯破了,露出雪白的手臂。
"云山哥......"秀梅看見我,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我舉起鐵鍬:"劉大強,你松手!"
"怎么著?"劉大強不但沒松手,反而把秀梅往懷里拽,"一個外村來的老師,裝什么清高?我爹是村支書,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我再也忍不住,一鐵鍬拍在他背上。劉大強吃痛松手,轉身就朝我撲來。
我們扭打在一起,他比我壯實,但我常年干木匠活,力氣也不小。混亂中我的額頭不知被什么劃破了,溫熱的血流進眼睛,看什么都紅彤彤的。
"別打了!"秀梅帶著哭腔喊,"云山哥,你流血了!"
最后是聞聲趕來的村民把我們拉開。
劉大強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還撂下狠話要讓我好看。
我顧不上理他,趕緊去看秀梅。
"你沒事吧?"我伸手想擦她臉上的淚,又怕手上的血弄臟她的臉,只好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
秀梅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按在我額頭的傷口上:"你傻不傻啊,跟他打什么......"
"他欺負你,"我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嘴硬,"我見一次打一次。"
秀梅撲哧笑了,笑著笑著又開始掉眼淚。她扶著我往村衛生所走,我半邊身子都靠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聞到她頭發上有淡淡的肥皂香。
"你能不能申請調回我們村啊——"我小聲說,"劉家屯太遠了。"
秀梅沒說話,但我感覺她的肩膀微微發抖。
那天晚上,我額頭上縫了三針,秀梅堅持要留在我們家照顧我。
我娘高興得直搓手,把過年才舍得用的新被褥都拿出來了。
"使不得使不得,"秀梅紅著臉推辭,"我打個地鋪就行。"
"那哪行,"我娘瞪我一眼,"云山,你睡外屋去!"
于是我抱著一床被子灰溜溜地去了外屋,躺在平時放木料的臺子上,聽著里屋秀梅和我娘小聲說話的聲音,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
接下來的日子,秀梅每天下班都會來我家,有時候帶幾個雞蛋,有時候是一把青菜。
我額頭上的傷漸漸好了,但留下了道疤。秀梅說這樣顯得更爺們兒,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十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給秀梅的自行車補胎,她急匆匆地跑進來,手里揮舞著一封信。
"云山哥!"她氣喘吁吁地說,"縣教育局要調我去縣城第一小學了!"
我手里的扳手咣當掉在地上:"真的?那、那太好了......"
秀梅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你覺得好?"
"當然好啊,"我努力擠出笑容,"縣城條件多好,工資也高......"
"駱云山!"秀梅突然把信摔在我胸口,"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愣住了,低頭看著地上那封信,又抬頭看看秀梅氣得通紅的臉,突然福至心靈。
"我、我舍不得你走,"我結結巴巴地說,"但我不想耽誤你......"
秀梅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半年前誰說的要娶我來著?喝醉了說的話就不算數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
我一把抱住秀梅,聞到她頭發上熟悉的肥皂香,感覺到她在我懷里輕輕發抖。
"算數,當然算數,"我聲音發顫,"可我這么窮......"
"窮怎么了?"秀梅抬頭瞪我,"我會掙錢,你也會。咱們一起,日子總會好的。"
我再也忍不住,低頭親了她一下。
秀梅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但沒躲開,反而踮起腳尖回親了我一下。
"不過有個條件,"她突然嚴肅起來,"你得跟我一起去縣城。"
"啊?"我傻眼了,"我去縣城能干啥?"
"你會木匠活啊,"秀梅眼睛亮晶晶的,"縣城里家具店多的是,你手藝這么好,肯定有人要。再說了......"她聲音低下去,"我不想跟你分開。"
我緊緊抱住她,感覺心里某個空缺的地方終于被填滿了。
院墻外,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為我們鼓掌。
那年臘月,我和秀梅結婚了。婚禮很簡單,就在我家院子里擺了幾桌。秀梅穿著紅棉襖,辮子上扎著紅頭繩,比城里那些燙頭發的姑娘還好看。
劉大強也來了,還送了份子錢,說是賠罪。喝多了以后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云山,你小子有福氣啊!"
是啊,我最有福氣的就是那天秀梅來我家喝酒,紅著臉說"你娶我吧"。雖然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條路會這么難走,但有她在身邊,再難的日子都是甜的。
婚后的生活并不輕松。
我們在縣城租了間小房子,秀梅每天早出晚歸教書,我則在一家家具店打工。
晚上回家,常常是一個批改作業,一個畫家具圖紙,但不管多累,睡前秀梅總會給我講她班上的趣事,而我則會給她按摩酸痛的肩膀。
第二年春天,秀梅懷孕了。我們倆蹲在縣醫院的走廊里,看著化驗單傻笑。
回家的路上,秀梅突然說:"云山哥,等孩子出生了,咱們還是搬回村里住吧。"
"為啥?"我驚訝地問,"縣城多好啊。"
"是好,但不是家,"秀梅望著遠處的山,"我想讓孩子在咱們長大的地方長大,有爺爺奶奶疼,有田野可以跑......"
我握緊她的手:"聽你的。"
如今我們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每次回家,都會纏著我們講當年的故事。而我和秀梅,依然住在駱家屯的老房子里。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更粗壯了,開花的時候,整個院子都香噴噴的。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會突然想起那個夏天,秀梅紅著臉說"你娶我吧"的樣子。然后轉過身,看著身邊熟睡的她,輕輕親一下她的額頭。
生活就是這樣,平淡中藏著最深的幸福。就像老槐樹下的誓言,經年累月,愈發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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