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這個東西,看起來很虛,但它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
很多人看不起經濟學,說你們辯論的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啊,在現實中有一毛錢用嗎?
英國那位著名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說過一句特別有名的話,他說: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無論是對是錯,其力量之大,都遠超出人們的想象。……當權者的狂亂,究其實,不外是若干年前學術界涂鴉者的思想的結晶。’
換句大白話說就是: 今天政客們在臺上喊的那些激動人心的口號,很可能只是某個思想家,在幾十甚至幾百年前,書房里一個不經意的念頭。
而我們今天要解剖的這個 ‘ 念頭 ’ ,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殺傷力最強、流毒最廣、帶來最大災難的經濟學觀念,沒有之一。
它就是 —— 勞動價值論 。
它的核心思想,簡單到小學生都能聽懂: 一個東西的價值,是由生產它所耗費的勞動決定的。
你可能會說,老古,這有什么問題嗎?
這不挺符合我們的直覺嘛!一個工匠,辛辛苦苦花了一個月時間,精雕細琢出一把椅子,它當然比隔壁工廠用機器一分鐘壓出來的一把塑料凳子,要更有 ‘ 價值 ’ 啊!
你看,問題就出在這個 ‘ 直覺 ’ 上。
這個看似無害的、充滿對 ‘ 勞動者 ’ 同情的觀念,一旦被推向極致,就會得出一個石破天驚、足以讓整個世界血流成河的結論。
這個結論就是: 既然所有價值都是由勞動創造的,
那么,利潤就是盜竊!
今天,我們就要來追根溯源,看看這個 ‘ 利潤即盜竊 ’ 的觀念,是如何從一個學術界的 ‘ 思想胚胎 ’ ,一步步發育成熟,最終成為全球 ‘ 反資本 ’ 運動最堅硬的、最 ‘ 科學 ’ 的理論武器的。
誰提出了勞動價值論?
咱們先坐上思想的時光機,回到 18 世紀的蘇格蘭。
那兒有位偉大的思想家,叫 亞當 · 斯密 。他被譽為‘經濟學之父’,寫了一本開天辟地的巨著,《國富論》。
斯密想搞清楚一個基本問題:市場上那么多商品,它們的價格,到底是怎么決定的?
他觀察、他思考,然后發現了一個讓他特別困惑的悖論,后人稱之為 ‘ 水與鉆石的悖論 ’ 。
他說,你看,水這個東西,對人的生命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它的 ‘ 使用價值 ’ 可以說是無限大。但它的價格(交換價值)呢?幾乎等于零。
而鉆石呢?除了亮閃閃,能討姑娘歡心,它有什么用?在當時看來,它的 ‘ 使用價值 ’ 幾乎為零。但它的價格,卻高得嚇人。
這是為什么呢?
偉大的斯密,被這個問題給難住了。
由于解決不了這個難題,他在解釋商品價值來源的時候,就更多地倒向了另一個方向 —— 生產成本 。
他覺得,一個東西的價值,主要還是看生產它付出了多少辛苦和麻煩,特別是耗費了多少 勞動 。
你看, ‘ 勞動價值論 ’ 的思想萌芽,就在這里誕生了。
一個思想家,僅僅因為他解決不了水鉆悖論,于是就自我妥協,搞了一個勞動價值論出來,他沒有想到,僅僅這一個妥協,就讓世界無數人頭落地,災難四起。
斯密之后,又來了一位英國經濟學家,叫 大衛 · 李嘉圖 。
他是個更徹底的邏輯推演家。他把斯密的想法給系統化了,他認為,商品的交換價值, 幾乎完全 取決于生產它所耗費的勞動時間。
但真正把這個理論推向極致,并把它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的政治武器的,是那位我們都如雷貫耳的人物 —— 卡爾 · 馬克思 。
馬克思,那可真是個“天才”。
他看到了斯密和李嘉圖理論里的漏洞,并試圖用更嚴謹的方式去完善它。
比如,他提出了 ‘ 社會必要勞動時間 ’ 的概念。
他說,決定價值的,不是你張三花了多少時間,而是全社會在平均技術水平下,生產這個東西需要花多少時間。
這就避免了 ‘ 越懶的人生產的東西越值錢 ’ 的笑話。
他還提出了 ‘ 抽象勞動 ’ 的概念。
他說,創造價值的,不是你木匠、我鐵匠這種具體的勞動,而是一種無差別的一般人類勞動。
在打好了這些理論補丁之后,馬克思就祭出了他那致命的、足以顛覆世界的 ‘ 殺手锏 ’—— 剩余價值理論 。
他的邏輯推演,像一個精密的三段論,非常具有說服力:
大前提: 根據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所有價值都是由工人的勞動創造的。
小前提: 資本家付給工人的工資,只夠工人維持自己和家人的基本生活,也就是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
結論: 工人一天工作8小時,可能前4個小時,就已經把自己一天的工資給掙出來了。那后4個小時,他創造的價值去哪兒了?——被那個不勞動的資本家,給無償占有了!
這多出來的、被無償占有的部分,馬克思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剩余價值’。
利潤、利息、地租 …… 所有非勞動收入,在馬克思看來,都來源于對工人 ‘ 剩余價值 ’ 的瓜分。
這就是 ‘ 剝削 ’ 。
而且,馬克思認為,這種 ‘ 剝削 ’ 不是因為哪個資本家心太黑,而是整個資本主義制度運行的必然結果。
資本家為了在競爭中生存,必須不斷地去追逐更多的剩余價值,這就會導致越來越嚴重的階級對立和經濟危機,最終,資本主義必然滅亡,被一個沒有剝削的、生產資料公有的社會主義社會所取代。
你看,這套理論,是何等的宏大、自洽、且具有煽動性!
它為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難的勞動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世界觀:
它解釋了你為什么窮 :不是因為你笨,也不是因為你懶,而是因為你被剝削了!
它指出了你的敵人是誰:就是那個占有生產資料、不勞而獲的資本家階級!
它為你指明了出路:那就是團結起來,通過革命,推翻這個不公正的制度,‘剝奪剝奪者’,建立一個屬于我們勞動者自己的世界!
最厲害的是,馬克思宣稱,他發現的,不是什么道德說教,而是像牛頓發現萬有引力一樣的‘科學規律’。
這套 ‘ 科學 ’ 的理論,就像一顆思想的種子,被播撒到了 19 世紀歐洲那片因工業革命而矛盾叢生的土壤里。
很快,它就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并結出了一顆顆或苦澀、或血腥的果實。
接下來,我們就來 看看,這顆種子,在不同的國家,是如何結出不同的果實的。
歐洲美國傳播的后果
在 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中期,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通過各種左翼知識分子、社會主義政黨和工會組織,在歐美工人階級中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對于一個普通的、每天在工廠里辛苦勞作 10 個小時的紡織工人或者鋼鐵工人來說,他可能讀不懂《資本論》里那些復雜的推演。
但他能聽懂一句大白話: 老板的利潤,就是從我們身上偷來的!
這句大白話,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理解這個世界的大門。
他過往所有遭受的不公、疲憊和屈辱,一下子都有了解釋。
原來我的貧窮,不是我的錯,是他的錯!
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是合作,而是戰爭!
在這種觀念的武裝下,整個社會的輿論氛圍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在各種左翼的報刊、雜志、漫畫里,資本家不再是亞當 · 斯密筆下那個推動社會進步的 ‘ 無形的手 ’ 的一部分,而被刻畫成了一個戴著高頂禮帽、挺著大肚子、嘴里叼著雪茄、手里拿著鞭子、吸食工人血汗的、貪婪而邪惡的漫畫形象。
勞資矛盾,不再被看作是可以通過談判協商來解決的利益分歧,而被定義為不可調和的 ‘ 階級斗爭 ’ 。
罷工,不再僅僅是爭取更高工資的經濟手段,而被賦予了一種神圣的、革命的色彩。
它是工人階級反抗剝削、彰顯階級力量的正義之舉。
美國著名的工運領袖, 尤金 · 德布斯 ,他曾是美國社會黨的總統候選人,就公開宣稱:‘只要還存在一個下層階級,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只要還存在一個犯罪成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只要監獄里還有一個靈魂,我就不是自由的。’
這種極具道德感染力的語言,將勞工的經濟訴求,升華成了一場解放全人類的圣戰。
在這股強大的、以 ‘ 階級斗爭 ’ 為核心的輿論推動下,歐美各國的政治天平,開始系統性地向勞工傾斜。
一系列旨在 ‘ 限制資本、保護勞工 ’ 的管制法規,被相繼出臺。
第一,是確立工會的壟斷性談判地位。
在美國, 1935 年通過的《瓦格納法》 ,被譽為 ‘ 工會的大憲章 ’ 。
它明確規定,一旦一個企業的大多數工人投票選擇成立工會,那么這個工會就成為所有工人 ‘唯一且排他性’ 的合法代表。企業主 必須與工會進行‘善意’的談判。
這實際上,是 用國家法律,授予了工會在勞動力供給上的壟斷權 。它剝奪了那些不愿意加入工會的、或者想和老板單獨談條件的工人的自由。
第二,是推行全國性的最低工資法。
理由很簡單:既然資本家總是想盡辦法壓低工資,那政府就必須劃定一條底線,來保護最弱勢的工人。
1938 年,美國通過了《公平勞動標準法》,首次在全國范圍內設立了最低工資標準。
第三,是對企業利潤和富人收入征收高額的累進稅。
既然利潤是 ‘ 不義之財 ’ ,那政府通過稅收,把它拿過來,再用于社會福利,就顯得天經地義了。
在二戰后的幾十年里,美國和英國的最高邊際所得稅率,一度高達 90% 以上!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想象的。
那么,這套基于 ‘ 勞動價值論 ’ 和 ‘ 階級斗爭 ’ 敘事的管制體系,最終帶來了什么呢?
在歐洲 ,尤其是在英國、法國、意大利這些工會力量極其強大的國家,從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經濟陷入了一場長期的、被稱為‘歐洲硬化’的慢性病。
因為強大的工會和僵化的勞動法,企業幾乎無法根據市場的變化來調整人員。
工資的增長,不是取決于生產率的提高,而是取決于工會談判的強硬程度。結果是,企業失去了國際競爭力,投資意愿降到冰點,失業率節節攀升。
在美國 ,同樣的故事也在上演。
以汽車和鋼鐵行業為例,強大的 美國汽車工人聯合會 和 鋼鐵工人聯合會 ,為它們的成員爭取到了全世界最高的工資和最慷慨的福利。
但代價是什么?
是底特律的汽車巨頭們,其勞動力成本,遠遠高于來自日本和德國的競爭對手。當 70 年代石油危機爆發,消費者開始青睞省油的日本車時,這些龐大而僵化的美國公司,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掉頭。
最終的結果,就是我們在第二章看到的 ‘ 鐵銹地帶 ’ 的形成。
大量的工廠倒閉,數以百萬計的工會崗位消失。
諷刺的是,那些被工會 ‘ 保護 ’ 得最好的工人,最終卻成了這個制度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贏得了眼前的每一場戰斗,卻輸掉了整場戰爭。
一個清晰的鏈條再次浮現:
“ 勞動價值論 ” 的錯誤觀念 → 催生出 “ 勞資對立、階級斗爭 ” 的負面輿論 → 推動了 “ 強化工會、最低工資、高額累進稅 ” 的系列管制 → 最終導致了 “ 歐洲硬化 ” 和 “ 美國銹帶 ” 的經濟災難。
一個錯誤的經濟學理論,一旦與強大的社會情緒相結合,并轉化為國家政策,其破壞力,可能比任何一場戰爭都要持久和深遠。
而這,還只是 ‘ 勞動價值論 ’ 在發達工業國家的表現。
當這顆思想的種子,被播撒到拉丁美洲那片充滿了殖民創傷和民族激情的土壤里時,它又會結出一顆什么樣的、更加奇異的果實呢?
南美的解放神學
有一個問題,很多人搞不懂。
那就是明明南美主要是白人,主要來自于歐洲,勞動力又巨豐富,他們與歐洲美國可以說宗教相同,語言相同,為什么歐美的工業轉移不轉向南美?
不僅如此,在十九世紀末的富裕堪比歐洲,但一二戰,南美根本沒有戰爭,長期保持和平,但為什么一百年過去了,日本、韓國成為發達國家,而南美卻依然是成為全球最貧窮的地方之一?
原因就在這篇文章里。
如果說, ‘ 勞動價值論 ’ 在歐美,主要還是一場在工廠車間和議會大廳里展開的、經濟和政治層面的斗爭。那么,當它登陸拉丁美洲這片土地時,它發生了一次奇妙的 ‘ 化學反應 ’ 。
它與當地最強大的、最深入人心的力量 —— 天主教信仰 ——結合了。
這次結合,催生出了一個極具感染力,也極具破壞力的思想怪物。它的名字,叫 ‘ 解放神學 ’ 。
要理解 ‘解放神學’,你得先想象一個場景。
時間是 20 世紀 60 年代。地點是巴西、秘魯、尼加拉瓜的某個貧困村莊。
一位年輕的神父,他每天面對的,是那些在饑餓、疾病和無知中掙扎的、最虔誠的信徒。他們祈禱,他們懺悔,但他們的生活,卻毫無改善。
這位神父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巨大的痛苦和困惑。《圣經》里不是說,上帝是愛,耶穌是來拯救窮人的嗎?那為什么,我眼前的這些窮人,卻世世代代地活在地獄里?
傳統的教會告訴他,要忍耐,要祈禱,要追求天國里的福報。
但這位年輕的神父,覺得這套說辭太蒼白了。他需要一個能解釋并改變眼前這個 ‘ 不義 ’ 世界的理論。
就在這時,他讀到了一些從歐洲傳來的、被翻譯成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小冊子。這些小冊子,講的是一個叫 卡爾 · 馬克思 的人的思想。
馬克思告訴他: 貧窮,不是天命,而是剝削!
這個世界,存在著一個壓迫性的 ‘ 結構 ’ 。在這個結構里,少數的 ‘ 壓迫者 ’ (資本家、地主),通過占有生產資料,系統性地剝削和壓迫著廣大的 ‘ 被壓迫者 ’ (工人、農民)。
這位神父,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突然覺得,馬克思的這套 ‘ 階級分析 ’ 理論,和《圣經》里耶穌對窮人的關懷,完美地對上了!
《圣經》里的 ‘ 窮人 ’ ,不就是馬克思說的 ‘ 無產階級 ’ 嗎?
《圣經》里那些法利賽人、富有的財主,不就是馬克思說的 ‘ 資產階級 ’ 嗎?
耶穌把放貸者趕出圣殿,不就是對 ‘ 金融資本 ’ 的斗爭嗎?
摩西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擺脫奴役,不就是一場偉大的 ‘ 階級解放 ’ 運動嗎?
于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思想融合發生了。
以秘魯神父 古斯塔沃 · 古鐵雷斯 、巴西神學家萊昂納多·博夫等人為代表,他們開創了‘解放神學’。
這套神學的核心觀念,可以概括為幾句話:
上帝,是優先選擇站在窮人這一邊的。
信徒的使命,不應該只是祈禱和等待來世的拯救,而應該是在此時此地,投身于解放窮人的政治斗爭中。
資本主義制度,特別是以美國為代表的 ‘ 帝國主義 ’ ,就是造成拉美貧困的那個 ‘ 結構性的罪惡 ’ 。
因此,一個真正的基督徒,應該是一個革命者。他的任務,就是參與到摧毀這個不義的資本主義結構,建立一個更公平、更接近 ‘ 上帝之國 ’ 的社會主義社會的斗爭中去。
你看,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剝削理論’,在這里,被賦予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神圣的光環。
反對資本家,不再僅僅是一個經濟訴求,而是一種 宗教義務 ,是一種 效忠上帝 的行為。
這套 ‘ 解放神學 ’ ,以其巨大的道德感召力,迅速在拉丁美洲的教會、大學和民間社會中傳播開來。
它通過所謂的 ‘ 基礎教會社區 ’ ,深入到最偏遠的村莊和最貧困的城市貧民窟。神父們不再只是宣講《圣經》,而是開始組織農民和工人,學習馬克思主義,分析他們所受的 ‘ 剝削 ’ 。
于是,整個拉美的輿論風向,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矛頭,被精準地指向了那些在拉美經營的 ‘ 外國跨國公司 ’ 。
在智利,是美國的安納康達 和 肯尼科特銅礦公司。
在美國,是 聯合果品公司 ,它因為對中美洲各國的巨大影響力,而被戲稱為‘香蕉共和國’的幕后主宰。
在巴西、阿根廷,是 福特、通用 這些汽車公司。
在‘解放神學’的話語體系里,這些公司,就是撒旦派到人間的使者。
他們支付給本地工人的低工資,被看作是赤裸裸的 剝削 。
他們開采本地的自然資源(銅、石油、香蕉),被定義為對國家財富的 掠奪 。
他們獲取的每一分錢利潤,都被認為是建立在拉美人民的 血汗 之上。
任何與這些公司合作的本國政府或商人,都會被斥為‘賣國賊’、‘帝國主義的走狗’。反美、反跨國公司的游行示威、抵制活動,甚至武裝襲擊,成了那個時代的家常便飯。
在這股夾雜著宗教激情和民族主義的強大輿論推動下,拉丁美洲迎來了一波激進的左翼執政浪潮。
這些上臺的領導人,無論是通過民主選舉,還是通過軍事政變,都將 ‘ 解放神學 ’ 的理念,付諸了國家政策。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 1970 年通過民主選舉上臺的智利總統, 薩爾瓦多 · 阿連德 。
阿連德本人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的當選,得到了天主教會中大量 ‘ 解放神學 ’ 支持者的鼎力相助。
上臺之后,他立刻開始了他的 ‘ 智利社會主義道路 ’ 實驗。
核心的管制措施,就是 大規模的、帶有懲罰性的國有化 。
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宣布將美國資本控制的、占智利出口額 80% 的銅礦產業, 完全無償地 收歸國有。
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的經濟顧問們,提出了一套基于 ‘ 勞動價值論 ’ 和 ‘ 依附理論 ’ 的精妙算法。他們聲稱,這些美國公司,在過去幾十年里,從智利獲取的 ‘ 超額利潤 ’ (也就是剝削智利人民的剩余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最初的投資。所以,我們不僅不應該給他們補償,他們還倒欠我們智利人民的錢!
除了銅礦,銀行、電信、以及上百家大型的私人企業,也都被阿連德政府以各種方式接管或國有化。
同樣的故事,也在秘魯、玻利維亞、阿根廷等國上演。
秘魯的左翼軍人政府,在胡安 · 貝拉斯科將軍的領導下,也進行了大規模的國有化,將美國的石油公司等重要資產收歸己有。
那么,這場以 ‘ 解放 ’ 和 ‘ 上帝之名 ’ 進行的、旨在消滅 ‘ 資本主義剝削 ’ 的偉大社會實驗,其結果如何呢?
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教科書級別的經濟災難。
在智利,阿連德執政的短短三年里:
生產全面崩潰了。 那些被國有化的銅礦和工廠,在趕走了外國專家和本國企業家之后,管理陷入混亂,生產效率一落千丈。同時,政府強行實施價格管制,導致農民和商人完全失去生產和供應商品的意愿。
生產崩潰后必然發生物資短缺。
商店的貨架變得空空如也。首都圣地亞哥的家庭主婦們,每天得花上幾個小時排長隊,才能買到一點點面包、糖和食用油。她們敲打著空空如也的鍋盆,上街游行,這成了當時智利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為了應付急劇膨脹的福利開支和國有企業的巨額虧損,阿連德政府只能瘋狂地印鈔。在他執政的最后一年,智利的通貨膨脹率,超過了500%!
最終,在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生了血腥的軍事政變。陸軍司令奧古斯托·皮諾切特發動了對總統府的攻擊,阿連德在戰火中自殺身亡。
一個由民主選舉產生的、旨在建立一個更公平社會的理想主義政府,就這樣,在災難性的經濟崩潰和隨之而來的暴力中,悲劇性地落幕了。
你看,一個完美的閉環又出現了:
“ 勞動價值論 ” 與宗教激情結合,催生出 “ 解放神學 ” 這一錯誤觀念 → 形成了將 “ 跨國公司 ” 等同于 “ 結構性罪惡 ” 的強大負面輿論 → 推動了阿連德等左翼政府實施 “ 大規模國有化 ” 的激進管制 → 最終導致了 “ 生產崩潰、物資短缺、惡性通脹 ” 的全面經濟災難,并引發了殘酷的軍事獨裁。
‘ 解放神學 ’ 的初衷,是想把拉美人民從貧困的枷鎖中 ‘ 解放 ’ 出來。
但它所指引的道路,卻通向了一個更深、更黑暗的奴役。
因為它從一開始,就診斷錯了病根。它把拉美的貧困,歸咎于外部資本的 ‘ 剝削 ’ ,而沒有看到,正是自身薄弱的產權保護、不穩定的政治法律環境和對市場經濟的敵視,才使得真正的、能夠創造財富的資本,在這里望而卻步。
聊完了歐美工運和拉美解放神學,我們最后,要去看看 ‘ 勞動價值論 ’ 最徹底、最原教旨主義的實踐。
蘇聯的災難
我們要去那個用鐮刀和錘子作為國旗的國家 —— 前蘇聯。
看看當 ‘ 剝奪剝奪者 ’ 這句口號,被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不折不扣地執行時,會創造出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這個組織,叫 布爾什維克黨 。
這個國家,叫 蘇維埃俄國 。
這個故事,將不再是關于某個具體的管制政策,而是關于一場旨在徹底消滅市場、消滅私有財產、消滅利潤的、人類歷史上最宏大、也最慘烈的社會實驗。
它將以最極端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一個錯誤的經濟學觀念,其破壞力,究竟可以達到何種恐怖的程度。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我們都無比熟悉的名字 —— 弗拉基米爾 · 伊里奇 · 列寧 。
列寧,不是一個坐在書齋里的學者,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革命家,一個鋼鐵般的實踐者。
對于馬克思的 ‘ 勞動價值論 ’ 和 ‘ 剩余價值 ’ 理論,他不是將其看作一種有待商榷的經濟學說,而是將其奉為 絕對的、科學的、不容置疑的真理 。
在他的世界觀里,整個世界被清晰地劃分成兩半:
一邊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創造了一切財富、卻一無所有的 無產階級 。
另一邊是占人口極少數的、不勞而獲、靠占有生產資料來吸食無產階級血汗的 資產階級 。
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有任何妥協和調和的余地,就是你死我活的 階級戰爭 。
而歷史賦予無產階級及其先鋒隊(也就是布爾什維克黨)的使命,只有一個,那就是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寫下的那句名言:
‘ 他們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的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制。 ’
因為,既然私有的生產資料(工廠、土地、機器)是資本家進行剝削的 工具 ,那么,解決剝削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這個工具,從他們手里奪過來,變成‘全體人民’共同所有。
這個過程,必然是暴力的。因為資產階級絕不會自動放棄他們的剝削工具。所以,必須通過一場 暴力革命 ,來‘剝奪剝奪者’。
這,不僅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更是一種崇高的、替天行道式的道德正義。
1917 年的俄國,為這套激進的理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舞臺。
持續了三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把這個龐大的帝國拖得精疲力盡。前線,數百萬士兵在毫無意義的塹壕戰中死去;后方,經濟崩潰,糧食短缺,城市里的人們在饑寒交迫中掙扎。
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統治,在二月的革命中被推翻。但接替他的臨時政府,卻繼續著這場不得人心的戰爭。
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種極度的厭戰、絕望和憤怒的情緒。
就在這時,列寧和他的布爾什維克黨,向饑餓的民眾,喊出了三個最簡單、也最誘人的口號:
‘ 和平!土地!面包! ’
和平 :立刻停止戰爭,我們再也不給資本家當炮灰了!
土地:把地主的土地都沒收了,分給農民!
面包:把工廠主的工廠都收過來,由我們工人自己管理,我們自己生產面包!
同時,他們還提出了一個更具操作性的政治口號: ‘ 一切權力歸蘇維埃! ’
‘ 蘇維埃 ’ ,是俄語里 ‘ 代表會議 ’ 的意思。當時在各大城市和軍隊里,都自發成立了工人和士兵的代表會議。這個口號,等于直接繞開了議會和臨時政府,要讓底層的工人和士兵,立刻掌握權力。
對于一個食不果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彼得格勒工人來說,這套話語,是多么地具有吸引力啊!
他不需要懂什么復雜的理論,他只需要知道:
我今天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為那些該死的工廠主、地主和支持戰爭的資產階級政客造成的!只要把他們都打倒,我們就能得到和平、土地和面包!
對富人、對有產者的刻骨仇恨,被布爾什維克的宣傳機器,煽動到了頂點。整個社會,都陷入了一種 ‘ 不破不立 ’ 的革命狂熱之中。
1917 年 11 月 7 日(俄歷 10 月 25 日),伴隨著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一聲炮響,布爾什維克發動了武裝起義,推翻了臨時政府。
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的社會主義國家,誕生了。
上臺之后,列寧和他的同志們,立刻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和決心,將 ‘ 勞動價值論 ’ 的理論推論,轉化為國家的法律和實踐。
這是一場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旨在 徹底消滅市場經濟 的社會工程:
第一步:消滅私有產權。
革命勝利的第二天,就頒布了《土地法令》,宣布立刻廢除地主土地所有制,不付任何贖金,將土地收歸國有,交給農民使用。
緊接著,通過一系列法令,宣布對 銀行、鐵路、航運、外貿以及所有大中型工業企業 ,實行國有化。
第二步:消滅市場交換與貨幣。
在國內戰爭時期( 1918-1921 ),蘇維埃政權推行了一種被稱為 ‘ 戰時共產主義 ’ 的極端政策。他們認為,既然商品交換是資本主義的特征,那在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就應該取消它。
實行余糧收集制 :派出武裝征糧隊,到農村去,把農民除了口糧之外的所有余糧,都強制性地、無償地收繳上來。
取消商業 :取締一切私人貿易。
實行實物配給制:在城市里,根據你的階級成分和工作性質,給你分配定量的、實體的面包、肥皂、布匹。
勞動義務制:強制所有有勞動能力的人參加勞動。
他們真誠地相信,通過國家的統一計劃和分配,可以直接跨過商品經濟這個階段,跑步進入一個沒有商品、沒有貨幣、沒有剝削的共產主義天堂。
那么,這個基于最純粹的 ‘ 勞動價值論 ’ 邏輯所構建的人間天堂,其真實景象是什么樣的呢?
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人間地獄。
后果都是一樣的,首先迎來的就是生產的全面崩潰。
米塞斯的洞見早已說明這一切,在一個沒有生產資料私有制、沒有市場競爭、沒有真實價格信號的經濟體里, 中央計劃者根本無法進行有效的 ‘ 經濟計算 ’ 。
他不知道,應該生產多少鋼鐵,多少煤炭;他不知道,應該把稀缺的資源,優先用來造拖拉機,還是用來造紡織機。因為沒有市場價格這個 ‘ 儀表盤 ’ ,整個經濟,就像一艘在黑夜里失去了導航的巨輪,陷入了一片 ‘ 計算混沌 ’ 之中。
國有化后的工廠,管理陷入混亂,紀律廢弛,產量急劇下降。許多工廠,甚至連取暖的燃料都找不到,只能停工。
而農村的景象,則更為慘烈。
農民們發現,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會被武裝征糧隊給搶走。他們的生產積極性,瞬間降到了冰點。 ‘ 你搶,我就不種了! ’ 許多農民開始只種勉強夠自己吃的口糧,或者干脆把土地拋荒。
生產崩潰和糧食征收,直接導致了 1921-1922 年的 俄國大饑荒 。在這場和平時期的大饑荒中,據估計,有超過500萬人口死亡。伏爾加河流域,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
接著,是自由的全面喪失。
那個 ‘ 一切權力歸蘇維埃 ’ 的美好承諾,很快就破產了。
事實證明,由工人委員會來管理工廠,只會導致無政府狀態。于是,布爾什維克迅速轉向了更為集權的 ‘ 一長制 ’ ,并成立了名為 ‘ 契卡 ’ 的政治警察組織,用恐怖和暴力,來強迫工人遵守勞動紀律。
那個承諾給農民 ‘ 土地 ’ 的口號,也成了一個謊言。土地名義上歸 ‘ 人民 ’ ,實際上歸國家。農民只有使用權,卻沒有支配權,甚至連自己的勞動果實都保不住。
一個旨在 ‘ 解放 ’ 無產階級的革命,最終,卻把所有人都變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國家的奴隸。
面對這場災難,連列寧本人,也不得不承認 ‘ 戰時共產主義 ’ 的失敗。 1921 年,他被迫實行 ‘ 新經濟政策 ’ ,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市場和私人貿易。
但 ‘ 勞動價值論 ’ 這個思想鋼印,已經深深地刻在了這個新生政權的骨子里。斯大林上臺后,很快就終結了 ‘ 新經濟政策 ’ ,并開啟了規模更宏大、也更殘酷的農業集體化和強制工業化進程。
一個完美的、也是最極端的鏈條,在這里終結了:
“ 勞動價值論 ” 這一錯誤觀念被奉為科學真理 → 在一戰的廢墟上,成功煽動了 “ 打倒剝削者 ” 的革命輿情 → 催生了旨在徹底 “ 消滅私有制和市場 ” 的終極管制 → 最終導致了 “ 經濟全面崩潰、大饑荒和自由全面喪失 ” 的人間悲劇。
從歐美工運,到拉美解放神學,再到俄國革命,我們看到, ‘ 勞動價值論 ’ 這條思想的主線,是如何在不同的土壤里,開出了不同的惡之花。
它的致命吸引力,究竟在哪里?
我想,就在于, 它為 ‘ 嫉妒 ’ 和 ‘ 怨恨 ’ 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情感,穿上了一件名為 ‘ 科學 ’ 和 ‘ 正義 ’ 的、最華麗、也最堅硬的外衣。
它告訴我們,你的貧窮,不是你的責任;他的富有,就是他的原罪。
它將一個復雜、動態、充滿合作的經濟世界,簡化成了一個簡單、靜態、只有斗爭的敵我戰場。
它抹殺了企業家在組織生產、預判市場、承擔風險、推動創新中的一切貢獻。
它將利潤,這個對成功服務消費者的獎賞,定義為一種可恥的盜竊。
你看看,僅僅因為斯密、李嘉圖這種偉大的經濟學家,在價值論這個問題上的思想懶惰、輕易妥協,就醞釀了這么大的全球災難。
那么,這座看起來如此堅固、影響了整個 20 世紀的理論大廈,它真的無懈可擊嗎?它的 ‘ 阿喀琉斯之踵 ’ ,又在哪里?
早在 19 世紀末,就在馬克思的著作還在被引為 “ 革命圣經 ” 的時候,另一場不那么驚天動地,卻在思想史上更為深刻的革命,已經悄然發生了。
史稱“邊際革命”。
這場革命,將從根本上,顛覆我們對 ‘ 價值 ’ 這個詞的全部理解。
它將告訴我們,一個東西的價值,不取決于生產它的人付出了多少汗水,而取決于想要得到它的人,有多么需要它。
這就是經濟學史上的主觀價值論的提出,他徹底的顛覆了斯密、李嘉圖、馬克思以來的價值論觀點,從而讓人類從此走出了錯誤思維的桎梏。
解決水鉆悖論,才是證明勞動價值論,剩余價值論徹底錯誤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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