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承彬
記憶是一壇被時光窖藏的老酒,愈久愈醇厚。每當盛夏蟬鳴撕開七月的幕簾,我的思緒就會沿著蜿蜒的時光藤蔓,悄然爬回下泊子村,跌進被歲月釀成琥珀色的時光里。水是夏天的魂,而與水有關的記憶,早已化作淙淙流動的血液,在生命的脈絡里靜靜流淌——它們不僅是兒時的印記,更在時光的沉淀中,教會我何為純粹的快樂,以及如何在喧囂世界里守護內心的本真。
故鄉的水域宛如一幅神秘而鮮活的地圖,每一處都藏著歲月的故事。村子東邊,自米山水庫蜿蜒而下的干渠終年流水不腐,既是天然浴場,更是藏著無數美味的寶藏秘境;東南面的三甲子灣深不可測,老人們說水青(蛇)與三根鱔蟄伏其間。每次途經此處,我們總屏住呼吸、攥緊衣角,連風掠過水面的輕響都能讓頭皮泛起細密的戰栗——后來才懂,這份恐懼里凝結著對自然的敬畏,更藏著長輩們用傳說守護稚子的良苦用心。
村中間那條穿村而過的河,水淺得僅能浸潤腳踝。若想暢快洗澡,需合力用鐵锨挖出蓄水的深坑。幾個小伙伴擠在巴掌大的水坑里撲騰,濺起的水花碎成滿地銀箔,馱著無憂無慮的笑聲。那時不懂——當我們在淺灘挖出水坑的剎那,快樂已順著指縫間的水流,像游動的小魚般觸手可及。
村西山腳下的大水庫,曾有過溺水的舊事。水庫里潛藏的水青、王八、大魚,與大人們口中“鍋底狀的庫底,王八守在最深處”的傳言,如同一道墨色的屏障,讓我們遠遠繞行,卻也在心底悄然埋下生命易碎的種子。
村北那口村里人修筑的大口井,平日養魚,農忙時灌溉。水面綠藻如絨毯鋪展,偶爾翻起的魚肚白像一封未拆的信,為靜謐增添了幾分神秘。如今回望,這些水域恰似歲月不同階段的隱喻:有的兇險如暗礁,有的平淡似淺灘,有的則像深潭般盛滿未知。
干渠兩岸,草木織就一道蔥蘢的綠色屏風。清晨的陽光如融化的金子,穿過葉隙在水面繡出流動的光斑。蟬兒在枝頭拉著嗓門吟唱,青蛙藏在蒲草里打鼓應和,就連風拂過蘆葦的沙沙聲,都成了夏日樂章里跳蕩的音符。
每次去干渠洗澡,我們都從橋南側的“專屬通道”下水——那里被我們反復上下磨得寸草不生,黃土被踩得發亮,仿佛是自然為我們磨出的入口。躍入干渠,暑熱瞬間被清涼揉碎。但洗澡不過是“副業”,最癡迷的還是踩蛤、摸河蟹的樂趣。赤裸的腳丫在水中探戈般挪動,當腳板觸到硬殼的剎那,心就像被石子投入的小湖,漾開驚喜的漣漪。彎下腰從泥沙里摳出蛤,殼上的橫杠如同歲月刻下的皺紋。我們用梧桐葉或汗衫兜起“戰利品”,腦海里早浮現出媽媽用它們煮成奶白湯鹵、配上筋道面條的畫面,饞得口水在舌尖打轉。
可干渠的蛤終究比不上海蛤鮮美,若心急沒等吐凈泥沙,湯里便混著泥腥與沙子。我媽總將蛤在井水里泡上大半天,她一邊換水一邊說:“著急喝不上好湯!”這話不僅是生活的智慧,更像時光熬制的藥引——在那個年代,耐心等待換來的滿足感,遠比唾手可得的東西更有分量。
若運氣好,還能踩到河蟹。它們愛躲在水草根的陰影里,灰褐色的鉗子像迷你剪刀,偶爾輕動就能嚇得我們縮手。大人們說水草里藏著咬人的蛇,冷不丁就會竄出,但好奇心總像火把照亮恐懼。記得一次,腳底踩到個軟乎乎的東西,扒開沙子竟是一只剛蛻皮的大河蟹!它通體半透明,泛著溫潤的玉色,個頭比碗口還大。小伙伴們圍攏過來,驚嘆聲驚飛了岸邊的蜻蜓,我滿心得意,用面槐條子夾住河蟹,一路炫耀著往家跑,連褲衩跑掉了都渾然不覺。
到家后纏著媽媽趕緊煮蟹。她一邊笑我鼻尖沾著的泥,一邊講吃蟹的故事:“從前有戶人家頭回煮蟹子,把蟹剛放鍋里,它就趁機溜到鍋后藏起來,等水開了掀鍋,一家人愣是沒找著,還以為蟹煮成了湯,喝得直夸鮮!”故事逗得我前仰后合,但我還是不放心,非要親自把蟹放進鍋里,蓋上鍋蓋后搬來小板凳守在灶臺邊,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它真學了“隱身術”。那時的執著與天真,恰似對世界最初的探索,笨拙得像剛學會走路的小鴨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熱烈。
在干渠玩耍,少不了調皮搗蛋。那日見村里的青年也去洗澡,衣物隨意丟在岸邊。搗蛋鬼們一個眼神,便默契分工:有人學蛙叫掩護,有人像小狗般偷拿衣服,隨后撒腿向村頭狂奔?!靶⊥冕套樱≌咀?!”青年慌亂起身在后面追趕,腳丫拍打地面的聲音像擂鼓。我們邊跑邊笑,笑聲碎成星星,撒滿干渠的上空??毂蛔飞蠒r,拿衣服的伙伴才將衣物拋在路上,繼續逃竄。如今憶起,那時只圖一時之快,全然未顧及他人窘迫。可正是這些不加掩飾的頑皮,讓我意識到成長是學會規矩的過程,是一場與自己和解的修行——如今的我,既懷念那份無所顧忌的野蠻生長,也懂得了體諒是比快樂更重的生命刻度。
時光流轉,兒時的夏天早已風干成標本。再回故鄉,干渠的水瘦了,岸邊的草木也打起了蔫。曾經一同洗澡、踩蛤、摸蟹的伙伴,頭像散落在微信通訊錄里,像干渠里漂散的浮萍。那些踩蛤的驚喜、摸蟹的歡樂、惡作劇的笑聲,都成了回不去的舊時光。在城市的鋼筋森林里穿梭,耳機里的蟬鳴總不如記憶里清亮,兒時夏天的純粹與美好,愈發像埋在心底的泉眼。它不是珍珠,而是一壇越陳越香的老酒,每當夏日的風掀起瓶塞,便溢出溫暖的光,照亮被現實磨出的眉眼。
原來,童年不僅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更是滋養心靈的根系,是無論走多遠都能溯回的源頭。當我們在生活中迷失方向時,不妨蹲下身,在記憶的河床里找找那些被歲月打磨的鵝卵石——就像干渠里的水,即便淺了、瘦了,卻永遠在靈魂的脈絡里,流淌著最初的清澈與熾熱,那是時光偷不走的生命原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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