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校畢業(yè)后,1997年7月里,我被分到了炮兵團的一個連隊當排長。我是地方高考直接進的軍校,沒經(jīng)歷過基層連隊的生活,更談不上懂得帶兵的門道。這排長干了半年左右,一天發(fā)生的事,到現(xiàn)在想起來,仍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那日我去班里檢查內(nèi)務。一個老兵的被子軟塌塌、皺巴巴堆在床鋪上,沒顯出一點利落整齊的樣子。我當場指著那攤被子說:“疊成這樣不行,得重新整理。”
那老兵瞟了我一眼,嘀咕著:“這不挺好的嘛,還能弄成什么樣?”話里透著不情愿。
一股火苗竄上心頭,我聲音硬了幾分:“你眼睛沒看別的同志疊的?連隊檢查時扣分怎么辦?當了三年兵,疊被子的規(guī)矩都不明白?”他把頭偏著扭向一邊,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我就是疊成這樣過來的三年,我不重來,你看著辦吧。”
一屋子的兵都看著。他這樣頂撞我這個排長,真讓人難以下臺。
年輕氣盛,頭腦一熱,我沖上去一把抓起他剛理好的被子,“嘭”的一聲狠狠摔在地上。老兵臉上的神氣霎時凍住了,他眼睛死死瞪著我,緊閉著嘴。我胸膛起伏著,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沒一炷香的功夫,通訊員就來喊我,說是指導員找我。
我去了他辦公室。指導員挪了挪椅子,讓我坐下,面色很和緩:“剛聽說你和老兵鬧起來了,還把人家被子掀地上了?”
我那時氣頭還沒過去:“是!您說這樣的老兵不服管教,我能軟下去慣著他?”
指導員微微搖頭:“那戰(zhàn)士剛來過我這兒。他說,你話一出口就敲鑼打鼓似的,他心里不舒服,這才沒依你。”我心里更窩火了——這老兵背后還來指導員這里倒委屈!
“他一直就是個擺老的兵油子,”我忍不住道,“平常說話都沒當回事兒!排里要是人人都學他這份硬氣,叫我這排長還怎么帶?”
指導員沉默了一下,再開口,語氣沉了些:“可你把他的被子摔在地上,眾目睽睽之下,這件事你必須認識到自己處理的不妥。”他的手指輕輕敲著桌沿,話也敲進了我的腦子里:“連隊里的老資格,連長和我都要讓三分。你一個剛到連隊的排長,該做的是敬重老同志,把他們的勁兒攏過來用,而不是簡單粗暴地壓下去。”
他看了我一眼,話語像鈍錘:“你這么對待一個老兵,別的老兵看在眼里會怎么想?以后你的工作豈不是越來越難推進?” 最后一句扎得我心尖發(fā)顫:“失了人心,你哪里還當?shù)昧伺砰L?”
我愣住了,胸口的氣像被刺破的皮球,呼哧一下泄了個干凈。本想摔被子是立威,到頭來卻可能砸了自己腳下的臺階。
指導員見我臉色松動,放輕了語氣:“那戰(zhàn)士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沒當上班長副班長,自己心里也憋著勁兒。他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調(diào),而是失落。你得走進他心里去,幫他從低處爬起,不能光靠命令去磕他的硬角。”
這時候,那些“疊不好”“三年兵”的頂撞聲和摔被子的悶響才顯出它真正的聲響,像一堵墻,是我自己親手砌起來的。喉嚨有點發(fā)澀:“指導員,這件事,我真的錯了。”
指導員臉上繃緊的線條松了些:“新排長來基層,總要走點彎路,慢慢就懂了。”他站起身:“這樣,我叫他過來,你們當面把話攤開說透。”
沒多久,門開了,老兵低頭站在門框邊。我迎上去,朝他端端正正敬了個禮:“剛才是我錯了,不該發(fā)脾氣,更不該扔你被子。”老兵搓了搓手指,臉憋得有些紅:“排長……我態(tài)度也不好,我不對。”他抬起了頭,聲音也漸漸堅實:“我以后……我以后好好練!”
一場小風波,就這么在指導員辦公室的窗口旁流走了。可事后我躺在硬板床上,反復咀嚼指導員的話,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這肩上的幾道杠,靠的不是官腔和強令,而是從內(nèi)心里真正把那些兵放進去,尤其是那些經(jīng)驗深、年限長的老同志。
只有把人心這片土一點點捂熱了,它才會捧出忠誠給你。帶兵這回事,說到底不過是先走進別人的路,然后自己的路自然能寬闊起來罷了——這尋常中的分寸,方是扛起責任的真正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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