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的一個黃昏】“老郭，你還記得167那個早晨的炮聲嗎？”宋飛把酒杯放得很輕，生怕驚動了什么。郭繼額抬眼，只吐出兩個字：“記得。”

對很多人而言，對越自衛反擊戰似乎停留在1979年的報紙；可在西南邊境，槍聲又延續了整整十年。越南背靠蘇聯，添了新裝備也添了新膽量，老山、者陰山、法卡山在地圖上反復易手，167高地便是其中最麻煩的一處。

1986年4月，蘭州軍區輪換上前線。上級評估后，決定從47軍139師417團二營四連抽調精干，組建“小而快、猛而準”的黑豹突擊隊。名單公示那天，兵們興奮得直攥拳，可隊長郭繼額一句“活著回來最難”把氣氛瞬間壓住。

隨后的三個月，隊員們在老山腹地來回折騰。山腹里的雨像用勺子舀的，往頭上一扣就是一瓢；叢林深處蚊子成群，染瘧疾的人隔三差五就往后方抬。訓練科目也夠花，夜間潛伏、叢林攀爬、限定彈藥的火力突擊，一關接一關。宋飛背的那臺軍用電臺重得要命，他抱怨過一次，被郭繼額罰加練五公里。“戰場上，電臺要命。”隊長說完就走了，只留下一串水漬腳印。

1987年1月7日凌晨零點三十，第一梯隊31人從無名谷地出發，向167高地貓腰滲透。抵近后，他們像貼在黑夜里的影子。突然，越軍打了一輪試探炮。“別動！”董永安低聲吼，卻被一片彈片劃開了肩胛；濃烈的血腥味竄進鼻腔，他咬著手榴彈木柄，不讓自己哼出一點聲音。旁邊的李秋平也中彈，人卻硬是往山坡上挪了幾米，把槍口對準來路。“要是我先走，你頂上。”這是他對身后的馬占福說的最后一句話。

拂曉時分，友軍三百門炮同時開火，聲浪把土石都震翻。黑豹隊員借著爆炸掀起的煙幕猛撲陣地，二十分鐘解決表層暗堡。可好景只維持了一個小時，越軍第14團趕來反撲，火力點像雨后春筍。馬占福連續爆破兩個機槍陣位后，腹部挨了三發大口徑子彈，腸子滾落在手背上，他吼了一聲“別管我”，抱著最后一顆手榴彈爬到槍口，用身體堵住噴火的射孔。同行的兵事后說，爆炸瞬間像有人在山腰點了一盞巨燈。

進攻至傍晚五點三十，第七輪沖擊被擊退。167高地表面上是座小山包，地下卻像蛛網，壕溝、掩體、備用火力點層層相扣。戰斗結束時，黑豹突擊隊原本的88人只剩14人還站得起來，第一梯隊31人，活著的僅6個。

參戰官兵被集體記功，四連改名“英雄四連”。但鮮花和獎章解決不了夜里驚醒的冷汗。1987年4月底，作戰任務告一段落，隊里批準那6名幸存者復員。

郭繼額回到甘肅定西，縣里給了個退役軍人服務站的編制。他沒把曾經的軍銜掛墻上，卻把所有戰士的遺像擺成一排。每年清明，他至少跑兩趟西安烈士陵園，回來后必獨自喝悶酒，他說那是給兄弟們敬的。

宋飛回陜西寶雞，本想用退伍補貼開家小飯館，把戰友最愛吃的辣子面做招牌。可生意不好，第三年就關了。如今他在物流公司當調度，每晚下班第一件事是捧著電臺模型擦灰——那是他從軍時唯一帶回的“紀念品”。

馬治軍走了另一條路。退伍后趕上南方沿海開放，他和人合伙做輕工出口，膽子大，動作快，幾年下來掙得盆滿缽滿。成了老板后，他給黑豹戰友家屬捐了三套房子，曾開玩笑說“我賺的是老馬的命，得替他花點”。

另外三人，鮮有人提起。劉奇在隴南做了鄉鎮武裝干事，逢年過節帶民兵爬山野訓，還常把當年的突擊口令當口號喊；張勇考進公安，抓毒販時動用過野戰教的交叉火力，被同事調侃“老兵就是不一樣”；徐洪亮回沈陽機床廠，成為銑床技師，他手上的兩道疤讓年輕工人不敢叫他“徐師傅”，只管叫“徐班長”。

1991年中越完成最后一輪談判，邊境的大炮終于沉默。可對那6個人來說，戰斗并沒徹底結束。失眠、幻聽、對炮聲的條件反射，時不時就找上門。郭繼額寫信給軍醫大求助，卻在最后一句筆鋒一轉：“麻煩告訴我，這算病，還是勛章？”

轉眼三十多年。今年八月，幸存者們又聚在西安，墓碑前鋪了一地野花。宋飛念著新寫的祭文，嗓子卻越來越嘶啞。郭繼額說：“兄弟們看著呢，別哭。”風吹過，白菊花瓣飄進墓園深處，像當年散落山谷的彈片，只是再也不會炸響。

雖然只有6人活下，但他們在不同崗位延續了黑豹的鋒芒：有人守護一方平安，有人托起產業，也有人默默幫扶戰友家屬。他們沒有選擇被戰爭定義，卻在各自道路上給“英雄”兩個字續了篇章。

有意思的是，每次聚會結束，他們都要喝最后一盅酒，然后齊聲報一個當年用過的密碼。“黑豹！”——聲音不高，卻足夠讓旁人瞬間肅然。這一聲里，有故友未了的囑托，也有活著的人對生命最篤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