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細細勾勒,人人都是傳奇。“歷史縫隙里的人”旨在調動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撈歷史夾縫中的跌宕人生。
按照清朝的制度設計,如果一個人熱衷做官,做大官,以知縣為起點,顯然不是個理想選擇。這個職位上升通道狹窄,又任繁責重,如琉璃瓶,一觸即碎。故時有“前生不善,今生為縣”諺語,形容知縣之難。不過,對于想做事,做正事,樂于體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實干家而言,知縣一職又最能彰顯個人價值。哪怕到了考績極為嚴苛,體制高度僵化的清后期,像左宗棠這樣的第一流人物,仍然提出:“鄙人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此上惟督撫握一省大權,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可知在權力使用的靈活性、有效性方面,知縣一職,較“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近民而民不親,近官而官不畏”的其他官職,更利于才能卓著者發揮所長,建功立業。
做知縣,對人的綜合能力要求極高。讀書人由青青子衿而身膺百里,想要聽弦聽訟,簞食壺漿,光憑著五經四書、圣賢之道,是很不夠的,必須有充沛的行政知識與實踐經驗,才能通其門徑,漸次游刃有余。不過,也總有一些人,天生具備處理復雜問題的慧根——譬如本文的主人公張我觀就是如此。他既沒有做官的父祖,也缺乏現實歷練,頭遭作縣,就博得“天下之良牧宰”的美譽,還留下一部公牘匯編《覆甕集》,是為清代重要的官箴著作。筆者因為做研究的關系,多次閱讀該書,又常讀常新,每每為其用心之精細,情理之通透,斷事之明達,措辭之動人而擊節稱嘆。這樣的循吏智慧,哪怕相隔數百年,仍能與當今讀者最現實的社會需求產生共鳴:作為一個處在上上下下關系網、利益鏈、人情債中的基層管理者,到底怎么做,才能在權力的夾縫中生存、發展,達成做好官、辦實事的最終目標。
《覆甕集》書影
北人今作江南客
張我觀字昭民,山西平陽府太平縣牛席村人,因該地另有“東敬”別稱,遂以“東敬張昭民”自謂,題于《覆甕集》書封之上。他的出生年月不詳,大致在康熙初年。康熙三十二年,張我觀鄉試中舉,此后居家奉母,未獲進士功名,也無甚仕宦經歷,直到康熙五十八年,才銓得浙江會稽縣職。他的家鄉位于汾河中下游盆地,雖然環境相對閉塞,但土壤肥沃,農業發達,民風也較醇厚。會稽是紹興府附郭縣,履任后,他常把“予西北人也”掛在嘴邊,又喜歡將平陽老家的民風與紹興本地對比,這是其他官箴書中不太多見的表述。
張我觀語境中的西北,當然不是今天地理概念中的西北五省區,只是相對于東南劇郡紹興而言。這是自謙示弱,卻充滿智慧的話術。畢竟,張知縣初出茅廬,就撞上經濟、文化優越感極強,又精通衙門之道的紹興城里人,輕慢之心,不言自明。而“西北人”之言一出,那一種傳統、樸拙、清貧、耿直的氣質,便堪堪在人眼前,言外之意,自然是本地的民風澆薄,光怪陸離。這句口頭禪,張我觀對上司用、對縉紳用,對百姓用,用法不一,但都為后話預留地步,甚至占得先機。
譬如他給藩司提改革建議,就以“卑職樸魯西人,忝茲褊邑”發端,哪怕見識不到,也是出于至誠。又前任知縣留下虧空,他不欲用自己的耗羨代填窟窿,就干脆掛上“西北人”的清貧標簽,大呼“卑職一介寒儒,家徒四壁”。對那些出入官府,包攬詞訟的本地縉紳,張我觀鐵面正告“嗣后若有面言情分,定當面呵叱之;若以簡札乞求,必刷之照壁間”,緊接著一句“本縣西北率直之人,絕無委曲”,真如鼓角齊鳴,擲地有聲。再浙東多黠捷之士,有童生在縣試中連作數卷,公然為同場考生代筆。他行文訓誡,先由“會邑人文之盛甲于江東”起首,復以“本縣章句迂儒,諸事率真,更于文字之間不留情面”收煞,是板起質樸的面孔,責備輕佻的文風,讓試圖在北儒面前耍小聰明的南士赧赧而退。至于民風鄉俗,兩地也有差別。紹興婦女氣質潑辣,多有當家主事、拋頭露面舉動。思想保守的北方縣官對此很看不慣,發下告示遍諭屬民:“吾山右風俗,婦女一經出入衙門,鄉黨即莫不賤之。故俗語云:婦女一入衙,三世莫結親。雖地有南北之分,而理無彼此之別。今會邑無論大小事件,每多婦女呈訴,甚至沿路喊冤,不惜臉面而何至于此。”照今天的價值觀,如此說法,自然不是進步言論。但以清朝官府規矩,特別是對婦女極不友好的衙門運行模式,這些話一定會被當時的主流社會視為君子正言。
山西人的精明毋庸置疑,以為樸拙率真為甲胄干櫓的張我觀,更像是給自負的浙江人擺了個迷魂陣,打了個信息差。在杭州籍幕友金祖望眼中,這位北方來的中年縣官“貌樸而恭”,說得委婉些,可稱為“恂恂乎篤實君子”,直白些,便可改作“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然而稍加接觸,就發現此人極有吏干:“臨大事、剖大疑,果斷明敏。公廷定判,援筆立就,情罪悉當,無少遺憾。”如此強烈的反差,令金氏大為心折,連贊這位東翁:“惟誠則明,明則智,生而才亦出,不必規規成法,用意與古人合。”
張我觀的祖父、父母都是地方上的道德模范,故其出身雖非顯達,但家世班班可考。他的祖父名闇然,字淡夫,拔貢出身。據說此人頗有才氣,“讀書破篦,其文不可一世”,可惜趕上明末亂世,一輩子隱居鄉里。縣志為他加上“躬耕樂道,晦跡邱園”的說辭,或是對清政權不甚認同的迂曲表達。
父親張璜,字黃玉,是本地有名的孝子。順治六年,因為大同守將姜瓖反正復明,山西境內陷入戰火,平陽各縣也遭到波及。張闇然時已故去,張家一貧如洗,年僅十四歲的張璜徒步南下,到數百里外的河東鹽場背鹽販賣,奉養母親。縣志描述他“自運城歸至聞喜七里店,雪二尺許,徒步抵家,襪履俱穿,足為血裂”,是令人動容的細節。除事母至孝外,他還竭力照顧年長三十歲的異母兄張玠,友悌之情更屬難得。
這里有個細節值得注意。張我觀家族大致以耕讀為業,幾代人安土重遷,較少負笈遠游。他初到會稽,即以此標榜:“照得本縣凡屬親知宗黨,若非躬耕南畝,即屬肄業蕓窗,并無在外閑游浪跡之人。”示意本家并無親友在這兩江所匯、舟楫易通的南方都會往來,一切打著自己名號的招搖訛詐,都可以當作政治騙子,即刻扭送縣衙。然而細究其父履歷就會發現,張璜中年后的家境已較富裕,照管家人之外,還能捐納監生,讀書深造。但其致富之道絕非在土地上精耕細作,而是往返運城,“鬻鹽”營生。清代食鹽由政府專賣,張璜既非在官鹽商,鬻鹽之舉即屬私販,只是因為孝悌感人,此等節目便無足論。如此一來,張我觀非耕即讀,乃至“家徒四壁”的自我描述,就更近于溝通策略,而不能做絕對化解讀。山西人通權達變的生存智慧,也在張家父子身上顯露無遺。
張我觀的母親趙氏是傳統時代最標準的貞婦與賢母。她是張璜繼妻,二十四歲就沒了丈夫。青年寡婦料理家政的難度不言而喻,但趙氏公正能干,不但與丈夫前妻所生三子和睦相處,更將唯一的親子培養成材。張我觀與母親感情極深,他在會稽縣一任六年,循聲卓著,也很得上司器重,以雍正朝舉賢任能,不拘一格的政治風氣,前途未可限量。不過,出于對寡母的惦念,他在會稽任滿后掛冠歸里,家居盡孝,又與叔伯兄弟極盡友愛,作為德高望重的縉紳先生,備受鄉人敬仰。
河東鹽場今貌
清官能斷家務事
清代州縣斷理戶婚田土等輕微糾紛,并不需要嚴格引用律例條文,總以情理法相互通融,取得便于執行的衡平結論,是以州縣官個人的生活經歷、脾性作風,對審斷結果的影響就變得直接而強烈。譬如《儒林外史》中,嚴貢生謀奪弟弟嚴監生留下的萬貫家財,為此謊告他已經扶正的繼妻趙氏為妾,意圖剝奪趙氏作為死者遺孀的繼承資格。主審此案的高要知縣湯奉是庶出,推己及人,同情趙氏遭遇,繼而對其財產權加以保護。類似情況在張我觀身上也有體現,因為孤兒寡母的童年經歷,他對宗族矛盾中的弱勢群體,總帶有深切同情,又因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也具備調處家庭糾紛的過人才能,且能在情法之間游刃有余,創造性解決現實問題。
《覆甕集》所輯判牘中,涉及不少立嗣糾紛,其中李胡氏繼子一案,很能體現張我觀的處事智慧。李胡氏青年喪夫,但家資富饒,只有一女已嫁。亡夫李三錫只有一位親兄,名六皆。六皆夫婦亦早亡,留下年方三歲的幼子廷芝,由寡嬸胡氏撫養長大,前后二十七年。族人覬覦胡氏財富,聲稱廷芝是六皆獨子,又患有精神類疾病,不能再為叔嬸后嗣,應該另以遠房堂侄廷柱入主胡氏家門,承繼三錫一支。后因廷柱品行不佳,難孚輿論,又議立廷柱之子李炎為嗣孫,當即就要分撥田地房屋。因胡氏不肯,族長等出具繼單,呈送縣審,張我觀洞燭其奸,寫下一段辯理明析,又情透紙背的判詞:
胡氏守節年甫十八,年已四十有六,其撫育廷芝不知費盡幾許心血,方得娶媳抱孫。一旦舍現在之親支,而嗣同祖之堂侄,能弗痛心酸鼻乎?......噫!陽為繼而陰為奪,玩胡氏于股掌之上,吾知其操筆時,六皆、三錫必相對而泣于九原矣!夫六皆只生一子,不應出繼。然三歲孤兒,茍無胡氏顧復,早已委棄荒郊,尚能留貽至今乎?若近日之與母別居,必有以其身染瘋疾,從中離間者。惡疾可醫,良心難昧,廷芝于爭繼撥產絕無一言,天必佑之以福!仍令廷芝主六皆、三錫之祀,以長子為六皆孫,將來諸子為三錫孫,即或僅生一子,亦承兩支宗祧。是誠準經酌權,合天理而當人心也。若依該族之議,適啟日后訟端,烏可哉!廷芝即奉胡氏歸家贍養,母子如初,所有田產除分給氏女九畝外,俱交廷芝承受,合族不得覬覦干究,是為案。
李廷芝與三錫夫婦血緣最近,自幼得胡氏撫養,在承祀與繼產問題上,本是當仁不讓之選,能被宗族抓住的唯一把柄,就是他的獨子身份。關于獨子能否出繼,傳統中國存在著兩種矛盾觀念,一出于宗法,一來緣于人情。宗法講:大宗不絕,小宗可絕。人情則曰:不舍本生。前者源自《禮記》,認為小宗獨子有義務承繼大宗,大宗獨子不能出繼小宗,這是世卿世祿時代的倫理要求。兩宋以后貴族政治被消滅殆盡,宗法的界限逐漸模糊,家族內貧富分野,遷徙流動,所謂大宗小宗,更傾向于一家之內的嫡庶、長幼。在人情漸重而宗法漸輕的社會氛圍里,獨子不能出繼的觀念得到強化。因為獨子一旦出繼,就與親生父母變成叔侄關系,不但斷絕本家香火,也使親生父母從有子變為無子,成了乏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從倫理觀念回到社會現實,民間繼承的常態是無子而有產者絕不乏愿繼之人,甚至群起爭繼也不少見。相反,無產或少產者,應繼之人百般推諉,又哪管親疏遠近。歷朝歷代關于繼嗣的立法,標準在于“承祧”原則,而非財產分配,只是因為財產分配引發的問題太多,才將處理辦法付諸律例。面對基于倫理的法律原則,與基于現實的民間糾紛,地方官員往往要將染指叔伯財產的獨子置于敗訴位置,卻又不得不承認,由于立嗣承繼不可避免,在獨子與被承嗣人血緣關系最近,生活距離最短的情況下,如果因為倫理原因使其無緣財產,會引發一系列社會矛盾。
具體到會稽李氏家族,孤孀侄嬸相依為命,感情比尋常母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強行拆散,另立別支,只怕苦節多年的胡氏,與身患瘋疾的廷芝,都要承受巨大的身心打擊,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兩難之下,張我觀創造性采取了新的立嗣辦法,即由李廷芝一人同時繼承父親六皆、叔父三錫兩家宗祧,日后生下兩子,長為六皆孫,次為三錫孫,如僅生一子,亦承兩支宗祧,到下一代再分彼此。該辦法與“獨子出繼”的區別在于:后者是以獨子身份過繼叔伯,舍棄本支;前者則是一人之身充當兩個角色,本支為主,兼顧叔伯,等到子孫一輩人丁興旺,問題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
李胡氏案發生在雍正二年,半個多世紀后的乾隆四十三年,張我觀提出的立嗣辦法,被刑部律例館提煉為“獨子兼祧”例條,修入《大清律例》。兼祧例的形成以金川戰爭為特殊機緣,先在旗人、軍人群體內部使用,后上升為成文法,適用于全社會。這與張我觀所斷個案并無直接關系,但過程的復雜性卻更能引起觀察者興趣——法律的修訂,要以長周期、大數量的社會需求為基礎,像張我觀這樣具有前瞻智慧,又敢于進行創造性司法實踐的基層官員更是必不可少。在司法實踐的影響下,社會需求被反復調整、修正,促成自下而上的有效經驗,再借某種契機激發出來,最終形成國家意志。
兼祧繼承的代表人物——京劇大師梅蘭芳
動于利害計秋毫
清官斷家務,只是張我觀最不起眼的日常工作。會稽縣是“上接寧臺,下連省會,商賈絡繹,百工叢集”的水陸通衢,社會問題復雜而多元。除常規的戶婚、田土、錢債糾紛外,在貨物云集的東關曹娥壩一帶,有牙商霸市,船戶勒索,腳夫爭斗,欺壓客商等種種亂象;城關地區人口稠密,縉紳尤多,娛樂活動豐富。為數眾多的戲班名角,酬神賽會,常常男女混雜,沿街夜唱,由此引發的酗酒、爭風、斗毆、盜竊、奸淫、火災,都令管理者頭疼不已。再者本地庵觀寺院鱗次櫛比,香火旺盛,不但房屋、土地歸屬多有爭執,即教俗、師弟之間,也是麻煩不斷。城外多丘陵,林地墳山久有爭奪。更奇特的是雍正二年夏天,會稽山南麓忽見兩頭猛虎,公然在官道旁攫人而食,數月之內傷人近百。當地百姓“午后不敢出,午前亦必十輩為群乃敢行,以致茶筍俱荒,農桑皆廢”。縣域又近海,惡虎橫行的同時恰逢颶風大作,浙江沿海狂瀾彌漫,潮水奔涌,會稽縣也有不少農田被淹,人畜漂沒,朝廷為此飭修海塘,民夫征調,經費籌集,又成了頂大的難題。縣官為民父母,事來有萬,都要他一力應對。張我觀在會稽作縣六年,終任時“發髭皆白”,令赴浙探親的長子喟嘆不已。
不過,他任職期間的最大壓力,來自中央政府強勢主導的清理虧空運動。康熙五十八年,西陲用兵頻繁,開銷龐巨,而央地各級存在普遍性錢糧虧空,致使國家財政支絀。在充分征詢各方意見后,康熙五十九年七月,朝廷下旨,開始全力追繳各地倉帑虧空,且特別強調上司揭參與分級賠補之例,使督撫、藩司大員不敢照舊徇隱。雍正帝即位后,清理虧空的“穩財政”目標與新君的清除異己需求榫卯結合,相關工作更開展得如火如荼。為此丟官罷職、傾家蕩產者比比皆是。
張我觀自康熙五十九年初蒞任會稽,雍正三年告歸,從某種意義上說,做的是一份高危職業。會稽縣附郭府城、地當孔要,衙門應酬眾多,開銷甚大,而可資使用的公費嚴重不足。清理嚴令下達之日,張我觀上任未幾,首當其沖。除了潔身自好,力爭不欠新賬外,他必須盡可能妥帖地解決舊賬,避免代人受過,糊里糊涂背債丟官。
他的五位前任留下錢糧積欠四千余兩,其中最棘手的,是一位昝姓知縣。此人從康熙四十七年起,任職會稽十年之久,虧空銀、米折計九千六百三十三兩九錢。昝某去職后,三任署理知縣,以及正式繼任的張我觀,都不斷催促他東挪西湊想辦法,但直到康熙六十年,也僅追回半數。張我觀為此上報,稱其人“老病龍鐘,食且不濟,只存殘喘”,頗有矜憐之意,但筆鋒一轉,就言其原籍尚有房屋,并有親友可以挪借,建議上司行文當地,另想辦法。任內無著,轉而抄賣祖產,這在官場同僚之間,是很不厚道的做法,但張我觀的選擇余地不大,因為總督的命令很快遍發全省,要求現任官員以五年為限,為這些無力追繳的陳年老賬補窟窿。至于填還辦法,憲令交代得清楚:先以奉上之節規、后以官吏之工俸。換言之,是從州縣官的主要灰色收入——耗羨中勻出一部分,將歷史遺留問題就地解決。
接到命令的張我觀大不以為然,那句“一介寒儒,家徒四壁”的苦情便是為此而發。他很快覆稟各憲,力陳不可。又打著算盤珠子說:會稽每年賦稅正額五萬有奇,且未必全數完繳。作為知縣,他按照百分之四的比例提取火耗,年收入約兩千兩。至于支出,從辦公經費上說,“如起解各憲庫錢糧,則有火工耗折,以及船腳盤費、飯食之用,兼有各項工捐,往來差事皆取給于此”。從日常開銷上說,“凡有家口衣食,并幕中束脩、隨從工食,又俱藉此耗銀以作支吾之計”。從康熙末年浙江省的整體情況看,提取四分火耗,算是十分清廉的表現,而會稽縣政務殷繁,支出又較別處更高,常態下捉襟見肘,尚有入不敷出之虞。張我觀由是痛陳:“今賠補前官虧空,彼盈此縮,勢必挪動正項。則前官之虧空尚未補清,后官之挪移復且立見矣。此卑職不得不搶地呼天,備陳于憲案也!”隨后,他又重申了搜查虧空官員原籍,將其房屋土地變賣抵欠的辦法,這倒與后來的雍正帝不謀而合。
這篇稟文中,張我觀看似守柔居弱,實則以退為進。他一面訴苦叫窮,做出頂可憐樣子,一面把問題的嚴重性推到極致,示意上司如果對昝知縣心存惻隱,不肯做抄家變產的刻薄事,那么卑職這個現任官便斷無一線之生,將有身命之累。既然事情被歸納成“你死我活”的選擇題,浙省上司也只好舍舊從新,允其所請。
不過,張我觀的語氣雖然激切,但絕非危言聳聽。在清代,積欠破產,有家難回,甚至累及子孫的州縣官并不少見。清初的黃六鴻在《福惠全書》中就記有:“鴻承乏郯城時,前任四官彼此不受交代,前后留十余年,苦難殫述。”“(縣官)一旦詿誤卸事,因交代未楚,流落舊治,襤褸饑寒,慘同乞丐。”袁枚則寫過更駭人的故事:嘉慶初年,進士韓廷秀到廣西馬平縣上任,衙役中有襤褸少年,自稱前任之子。言乃父在任時,因虧空庫銀驚悸而死,自己資財罄盡,不能還鄉葬父,只好在衙門充役,以免饑寒。新任知縣物傷其類,回署后先找來兒子相見,隨于當夜懸梁自盡,冀免舉家之禍。康雍之際力行清理,州縣官因“交代未楚”而陷入窘境的可能性相當之大,且挪支正稅,又不免變相增加民眾負擔。幕友陳之璐為張我觀犧牲前任的舉動做出辯解,說他礙于“同官之誼”,也曾有代還虧空打算,但“欲緩則功令森嚴,欲征則災后黎民不忍遽加鞭撲”,只好狠下心腸,力陳不可。
昝知縣的命運無關本文主旨,也無需做后續考證,但以情理推斷,怕是不容樂觀。因為繼續翻閱《覆甕集》,就可以看到,作為虧空官員的原籍地方官,張我觀遇到的燙手山芋同樣不少:會稽是人文之藪,在外做官的人多,負累虧空,要從原籍抄家追比的情況也比別處更多。追得太輕,與朝廷大政方針有悖;追得太狠,落下個刻薄名聲,大不利于安撫本地縉紳,維持合作關系。
那么張我觀如何措置?書中有已故知縣章琬的例子。此人生前是平涼府莊浪知縣,西北官員的日子很苦,他的應追虧空只有五百零四兩,但自莊浪任所而至會稽本籍,追繳欠款的周期長達二十七年,甚至連累了家鄉父母官——前面提到的昝知縣,就因為承追章氏家產不力,四年之間三遭參罰。
按照張我觀說法,到雍正初年,章琬一家已經慘不忍睹,比袁枚筆下的馬平知縣還要可憐。他本人死在莊浪不說,隨任的侄子章邦治于康熙四十九年解回會稽原籍,十數年監押縣署:“歷經三令嚴比,受杖不為不多,其如縲紲窮囚,惟余一喘,不但立錐無地,茲已以獄為家,縱有嚴刑,苦無長物。”張我觀深知此款追無可追,如再施嚴刑,其人必死無疑。于是稟請上司,建議將章家的未完之贓報部豁免。
然而朝廷既作金剛怒目,省府大員也不便菩薩低眉。很快,他的報告就被按察司衙門“嚴檄駁斥”。既然臬司都發了話,換作那乖順圓融、惟上命是從的縣官,自不會反復陳情,為無干之人冒險。倒是張我觀向來戴著“西北率直”的帽子,被駁回后,又連續兩年上呈兩稟,替“皮骨之外僅存一息”的章邦治辯解乞命。
他說章琬自幼在外,原籍無家,只有一侄邦治相依為命。邦治十四歲就被關押追款,二十七年的監禁生涯,從無親友前來探問,又何得田產房屋可以抵當?其家是真正的人亡產絕,完全沒有藏匿資產,或是借貸于親友的可能性:“此案人屬久亡,產真絕盡,徒留一邦治在慘苦縲紲之中,間日受刑于幾案之下,除皮發而外,何有尺寸補此賠項?”既然追欠完帑全無指望,不如題請豁免,使命如螻蟻的章邦治得保殘生。
張我觀的文字誠樸而懇切,矜憐仁恕之情充斥字里行間,數百年后展卷于前,仍令人不忍卒讀。清前期的題本保存較少,三篇稟文止于雍正二年,至于后續如何處置,是經浙江巡撫題請寬免,抑或如行文所言,使章邦治以獄底游魂化燐而后矣,《覆甕集》未經提及,讀者也難以揣測。不過,哪怕事情結論不得而知,張我觀外圓內方,精明周全又不是失于仁厚的為政之道,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
放眼望去,在皇帝拍案而起,舉國厲清虧空的政治形勢下,四個方面的利益交織在矛盾漩渦當中:一是以督撫為代表的各省大員。他們與百姓無休戚之關聯,也不必親自面對虧空官員及其家屬的狼狽窘迫,但要承擔來自上司、中央特別是皇帝的考績任務乃至情緒壓力,所以核心利益,是盡快完成清理任務,向上表功交差。二是被革職追比的虧空官員及其直系親屬。他們中不乏貪官巧吏,將家產四處藏匿,寄希望于挨過一時,保半生富貴;但也有因公拖累,或是代人受過而致虧空者,這樣的人如果家境清寒,那么傾家蕩產、牢底坐穿的命運就在所難免。三是境內的百姓。現任官如必欲清還積欠,則難免拆東墻補西墻,歸根到底,還要在地丁、耗羨上巧立名目,取之于民。如果數額巨大,又有災荒相伴,吏役侵蝕,則窮嫠之苦,倍于平日。四是包括張我觀在內的州縣官。他們是虧空清繳的第一責任人,不但要把所在崗位的新欠舊欠照數填還,連本籍在外的虧空官員,也要由其執行抄家任務。庫帑不能完賬,州縣官要受處分;為了完賬自行墊補,則日常開銷有所不逮;盤剝百姓,保不齊官逼民反;刑逼同僚,又不勝兔死狐悲,且多于事無補。
事情越是煩難,越能凸顯基層官員的政治智慧、政治道德,與政治手段。上面所舉的昝、章兩案,雖然情形不同,但張我觀的處置策略一以貫之:首先是自我保護。他對昝的苛刻,與對章的憐憫,核心訴求都是減輕自己的催欠壓力,避免責任轉嫁,危及自身。其次是務求實效。昝令虧空較多,不可能爭取到豁免政策,且他在富庶縣份任職十年,家中有產,將清查責任轉移到原籍,能使會稽官民兩便。至于章氏,人亡產絕,追而無益,不如網開一面,避免虛耗行政成本。第三是保持底線,不肯殺人媚人,這在章案的處理上已得到充分體現。再者昝令雖然“老病龍鐘,食且不濟”,但并無受刑記錄,亦是張我觀用心矜恕的表征。這些原則總結起來不過只言片語,但落到行動上,卻要承擔很大的政治風險。萬一被剛愎自用,或是曲意承旨的上司,扣上個因循推諉,不以國帑為重的帽子,后果不堪設想。
電視劇《雍正王朝》抄家場景
豈有文章甘覆甕
當然,張我觀的底氣來自于他的卓越才干和顯著政績,像這樣堪勝繁劇,能“五季之間肅清八年之欠帑而民力不困”的縣官,在地方上是不多見的。從他在紹興的工作經歷可以窺知,康雍之際的官場氛圍,大體還呈現著能者居其位、安其職、盡其才的積極面貌。省府大員尚有敬賢之心、容人之量,哪怕下屬堅持己見,也不以為忤,反而“交相譽之”“莫不心折”。雍正年間,張我觀曾兩次署理紹興府同知,并兼理附郭同城的山陰知縣。山陰一職事極繁冗,他以一人而兼兩劇縣,其得上憲倚重可知。
鑒于張我觀一任終了,便有返鄉奉親打算,他的長子張訒與諸弟、幕友商議,擬將乃父任內重要公牘匯編刊印,攜歸故里,這便是《覆甕集》的由來。全書分為正、余兩部分:前者十卷,錄公牘一百五十五篇,系會稽任上所作;后者不分卷,錄公牘二十七篇,系署理紹興府同知,及兼理山陰知縣所作。幕友陳之璐、金祖望,門生何大鏞為正集作序言,而金序的評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金祖望是位“浪游兩京,流寓齊魯,載過嶺南,經歷荊揚兗豫”的幕中老手,見多識廣自不必說。在他眼中,當今府州縣官,凡是才能過人的,大多“自矜而炫異”;質樸方正的,往往“泥古而以黯今”。至于紹興府的官長,更非常人所能勝任,一個外鄉人,要讓“黠而險”的越人心服口服,怕是古之圣賢也不易做到。難得張我觀是個例外,此人在紹興的口碑極好,且才德并茂,上下服膺,真可稱天下之良牧宰也。
諸序之后又有張我觀自序:
歲乙巳夏之六月,清晝甚永,雖在盛暑,時雨流行,暑氣亦不甚侵人。田土細事奉憲停訟,丁糧二米照數緩征,頗稱偷閑。時也,見兒侄輩與陳、金諸先生時常偶遇,予至則默然,始疑予政必有未妥,故而聚商。越數日,又不予告,予訐之,則相視而笑,再問之,則曰:以公蒞會五載余,凡讞語文告有裨于國計民生者,欲敘成次第,付諸梓,以公諸世。慮公必不許,故秘之。余曰:“此舉也,胡為乎來哉!予待罪五載,能為百姓興一利乎?能為百姓除一弊乎?雖刑名錢谷未嘗獲譴,此皆上憲寬厚之恩也,諸先生砥礪之功也,會之紳衿士民念予之樸拙,而無甚煩難之事以相擾也。況今任事方殷,后局未卜,朝夕懼隕越之不暇,而尚作災梨禍棗之舉,以貽笑大方乎?”
顧事已成,不能中心。爰思己亥、庚子歲謁選赴任時,諸姻友親族或踐以杯酒,或贈以贐儀。今宦游五六載,而依然故我也,歸老家鄉,一無長物,亦覺赧顏。即以此匯訂成帙以遺之,使其初見之則儼然佳本也,細閱之則索然無味也,可用之以覆甕耳,因名之曰《覆甕集》。雖然,于我心終有未愜焉。
序言寫于雍正三年,字里行間津津自得,流露出他為政后期的從容余裕——海塘告就、虎患清除,天值盛暑而無暑氣侵人,身兼兩縣卻能偷閑談笑,酷烈與悠游的鮮明對比,簡直到了無為而治、化民以德境界。豈料行文至此,陡然又作謙筆,一句“此舉也,胡為乎來哉”的戲嗔,用心與“西北人”之說何其近似。至于定名“覆甕”,意即此書是無用之物,只能聊贈親友,蓋在壇子上擋擋灰塵。同樣以“覆甕”形容自己的著作,時代稍晚的袁枚曾有詩云:“不負人間過一回,編成六十卷書開。莫嫌覆甕些些物,多少功勛換得來。”兩浙名士風發若此,怎不叫北來的父母官戰戰兢兢。于是將欲作巧,必先藏拙,成為張我觀獨樹一幟的文風與政風。
有清一代的官箴公牘蔚為大觀,留存至今成為史料,在研究層面占據要津。然其內容具體而微,涉及細密的社會背景與制度知識,故在非專業領域介紹有限,不易引起一般愛好者留心關注。事實上,這類著作蘊含的世情倫理、實用智慧,最能體現古今一轍,令人感同身受。且文字平實,富于說理,凡有職場閱歷,又粗通古文者,未嘗不能略過專有名詞,玩味筆底深意。即如《覆甕集》,就仿佛光澤可鑒的歷史鏡像,讀罷掩卷,便有位發髭皆白、藏鋒斂銳的長者含笑而出。他既是清人張我觀,又是我們可資求教的師友,面目清晰,親切而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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