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托木爾峰的雪線之上,看云霧如哈達般纏繞著海拔七千四百米的雪頂。山風裹挾著雪粒掠過面頰,恍惚間似有悠長的吟唱穿透時空——那是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的古老音律,正從雪山深處涌來,將我卷入這片土地綿延千年的記憶長河。
雪峰下的史詩搖籃
博孜墩,柯爾克孜語意為"高崖"。當我的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攀爬至海拔三千米時,終于明白這個名稱的深意:整個村落如同一枚翡翠吊墜,懸掛在托木爾峰南麓的懸崖之上。遠處雪峰在陽光下折射出銀藍光芒,近處雅丹地貌的赭紅色巖層與云杉森林的墨綠交織,恍若神明打翻的調色盤。
"這是英雄瑪納斯守護的土地。"同行的向導阿依古麗輕撫胸前的銀質胸飾,眼中閃爍著星辰般的光亮。她告訴我,柯爾克孜人相信每座雪山都住著神靈,而托木爾峰是父親,瓊臺蘭河是母親,他們世代在這片被神靈庇佑的土地上吟唱英雄的史詩。
在尤喀克買里村的氈房里,我第一次目睹《瑪納斯》的現場吟唱。八十三歲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居素甫·阿洪盤腿坐在花氈上,他的手指隨著韻律敲擊著雕花木碗,喉間涌出的不僅是歌聲,更是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當唱到瑪納斯與卡爾梅克人決戰時,老人突然睜大雙眼,額角青筋暴起,聲調陡然拔高如同鷹唳,驚得屋角的獵鷹振翅欲飛。
"我們柯爾克孜人沒有文字,但瑪納斯的血脈在歌聲里流淌。"阿依古麗輕聲翻譯著老人的唱詞。我注意到她眼角的淚光——這哪里是簡單的表演?分明是整個民族在向天地訴說他們的苦難與榮耀。據記載,《瑪納斯》現存二十三萬行,相當于二十部《荷馬史詩》,而每位瑪納斯奇(演唱者)都要經歷十年以上的口傳心授才能登臺。
暮色四合時,我們跟隨牧民轉場至夏季牧場。馬蹄踏碎草甸上的薄霜,銀河如倒懸的史詩長卷鋪展天際。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吟唱,那是年輕牧人在月光下練習《賽麥臺依》(瑪納斯之子)的篇章。我突然明白,為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瑪納斯》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當城市文明在數據洪流中迷失時,這里的人們仍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守護著文明的火種。
手工藝里的時光密碼
在博孜墩鄉文化站的刺繡工坊,七十二歲的庫爾班江大媽正在指導年輕姑娘制作傳統褡褳。她手中的銀針穿梭如飛,彩色的絲線在氈布上勾勒出雄鷹展翅的圖案。"這是瑪納斯戰袍上的紋樣,"她撫摸著已完成的部分,"每根羽毛都代表著一位陣亡的勇士。"
2008年,柯爾克孜族刺繡入選國家級非遺名錄。但鮮為人知的是,這項技藝曾瀕臨失傳。上世紀六十年代,當機械化生產沖擊傳統手工藝時,是庫爾班江的祖母偷偷將祖傳的繡樣縫進羊皮襖內襯。"奶奶說,刺繡不是女紅,是我們民族的密碼本。"老人掀開工坊的簾幕,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在繡架上投下斑斕光影,"你看這些花紋,有雪山、河流、牧場,還有瑪納斯戰馬的鬃毛。"
在隔壁的木器工坊,四十歲的艾山江正在雕刻傳統馬鞍。他手中的刻刀游走處,逐漸顯現出復雜的幾何圖案。"這是瑪納斯征戰時路過的十二座圣山的輪廓,"他解釋道,"每個柯爾克孜木匠都要學會在作品中藏進史詩的片段。"我湊近觀察,發現鞍橋上微雕著八百個《瑪納斯》中的戰斗場景,每個不足米粒大小的圖案都栩栩如生。
最令我震撼的是銀器工坊里的"史詩項鏈"。三十歲的非遺傳承人古麗米熱將銀片錘打成薄如蟬翼的銀箔,再用鋼針刻出《瑪納斯》全本的核心段落。"每條項鏈能刻三千行史詩,"她將成品舉向窗外,陽光穿透銀箔在地面投下流動的文字,"戴上它,就像把整個民族的記憶戴在胸前。"
黃昏時分,我漫步在博孜墩村的巴扎(集市)。繡著史詩圖案的氈毯、刻有英雄形象的銅壺、鑲嵌瑪納斯徽記的銀刀……每件手工藝品都是活態的文化基因庫。突然,一陣激昂的彈撥爾(柯爾克孜族樂器)聲傳來,只見幾位老人正用熱瓦普(柯爾克孜族彈撥樂器)伴奏,即興創作新的史詩段落——原來,《瑪納斯》從未停止生長。
節慶中的生命禮贊
七月的諾魯孜節(柯爾克孜族新年),博孜墩村變成了歡樂的海洋。晨霧未散時,我就被此起彼伏的銅號聲喚醒。穿行在掛滿彩綢的街道上,處處可見盛裝的柯爾克孜族人:男人們戴著綴有黑貂皮的四楞高帽,女人們穿著綴滿銀幣的紅裙,孩子們舉著雄鷹形狀的風箏奔跑嬉戲。
在村中心的阿依特斯廣場,史詩吟唱大賽正在進行。二十歲的姑娘阿依努爾以一曲《奇格泰》(瑪納斯第八代孫)驚艷全場。她時而低吟如訴,講述英雄失去愛人的悲慟;時而高亢如雷,再現戰場上的金戈鐵馬。當唱到奇格泰為保護族人獻身時,全場觀眾不約而同地舉起右手撫胸,許多人眼中噙著淚水——這不僅是表演,更是跨越時空的共情。
午后,叼羊比賽將節日氣氛推向高潮。三十匹駿馬在草原上揚起滾滾煙塵,騎手們如同古代騎士般爭奪著羊皮。最令人驚嘆的是六十歲的巴圖爾老人,他騎著一匹名為"閃電"的棗紅馬,三次從人群中奪得羊皮。當老人高舉戰利品繞場三周時,觀眾席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在柯爾克孜文化中,叼羊不僅是競技,更是對瑪納斯勇武精神的傳承。
夕陽西下時,千人共舞的"庫姆孜舞"開始了。這種以史詩吟唱伴奏的集體舞,讓整個草原變成了旋轉的海洋。我注意到,連八十歲的老奶奶都手執庫姆孜(柯爾克孜族彈撥樂器)加入舞圈,她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洋溢著少女般的歡愉。阿依古麗告訴我:"在博孜墩,不會跳庫姆孜舞的人,就像不會說話的啞巴。"
夜幕降臨后,篝火晚會在史詩吟唱中達到頂點。當居素甫·阿洪老人再次唱起《瑪納斯》的終章時,全場突然安靜下來。老人沙啞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蕩:"英雄會死去,但史詩永遠活著……"不知是誰先開始,漸漸的,全場觀眾都跟著低吟起來。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千百個瑪納斯奇的靈魂在星空下匯聚,將這個民族的記憶鑄成不朽的豐碑。
雪山深處的文明之光
在博孜墩鄉小學,我見證了史詩傳承的希望。三十個孩子圍坐在老瑪納斯奇周圍,用稚嫩的聲音跟讀《瑪納斯》的段落。校長告訴我,學校將史詩吟唱納入必修課,每個孩子都要學會背誦至少三百行。"他們是我們民族的未來,"老人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頂,"當城市里的孩子在玩電子游戲時,我們的孩子在學習如何成為英雄。"
在鄉文化館的檔案室,我翻閱著泛黃的《瑪納斯》手抄本。這些用阿拉伯字母記錄的史詩,最早可追溯至十九世紀。館長驕傲地告訴我,他們正在與中央民族大學合作,用三維建模技術保存每位瑪納斯奇的聲紋特征。"科技可以復制文物,但復制不了活態的文化,"他輕撫著1957年居素甫·瑪瑪依首次完整演唱時的錄音帶,"這些聲音里藏著整個民族的DNA。"
離村前夜,我獨自登上村后的觀星臺。銀河橫貫天際,托木爾峰的雪光為夜空鍍上銀邊。突然,山腳下傳來隱約的吟唱——是村民們在為次日的轉場儀式做準備。那歌聲穿越千年時光,將英雄的傳奇、手工藝的智慧、節慶的狂歡編織成永恒的經緯。
下山的路上,我的相機里存滿了震撼的畫面:銀器上的微雕史詩、刺繡中的戰斗場景、孩子們背誦史詩時的專注神情……但最珍貴的記憶,是那些柯爾克孜族人眼中的光芒。當居素甫·阿洪老人唱到"我們的子孫將永遠傳唱"時,他渾濁的眼中突然迸發出少年般的熾熱——那是一個民族對自身文化的絕對自信,是文明在時間洪流中屹立不倒的密碼。
永恒的史詩之鄉
離開博孜墩村那天清晨,我特意繞道去了瑪納斯陵園。這座建在雪山腳下的圣殿,供奉著柯爾克孜族人心中的精神圖騰。陵園守墓人阿不都熱依木告訴我,每天都有來自中亞各國的柯爾克孜人來此朝圣。"他們帶著《瑪納斯》的手抄本,"老人撫摸著陵墓上的鷹雕,"就像帶著整個民族的魂。"
回望逐漸遠去的村落,托木爾峰的雪光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我突然想起阿依古麗說過的話:"在博孜墩,每個人都是史詩的載體。"是啊,從八十三歲的瑪納斯奇到剛學會說話的孩童,從銀器上的微雕到氈房里的吟唱,這個懸掛在雪山之上的村莊,用最原始也最堅韌的方式,守護著人類最珍貴的文明火種。
當城市文明在鋼筋水泥中迷失方向時,博孜墩村的柯爾克孜人依然在用生命吟唱史詩。他們的歌聲里,有雪山的高度,有草原的廣度,更有文明傳承的深度。這或許就是《瑪納斯》能穿越千年依然震撼人心的秘密——它不是被供奉在博物館的文物,而是流淌在每個柯爾克孜人血液中的生命律動。
飛機沖上云霄時,我最后回望那片被雪山環抱的土地。博孜墩村已化作綠洲中的一粒翡翠,而《瑪納斯》的吟唱,依然在托木爾峰的雪線之上回蕩,如同永不熄滅的文明圣火,照亮著人類精神的天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