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快,轉眼,小蓮已經走了6年了。最后一次見到小蓮是在瑞峰酒店公寓,她去世的兩個月前。她在上海沒有自己的房子,之前租住在靜安區的一個小單位,里面的很多家具像床、書桌之類都是棚里的道具讓師傅改裝的。
小蓮對畫面、文字精益求精,但是對物質完全沒有追求,腳下一雙走南闖北哥倫比亞的登山鞋已經算是貴的了。她最喜歡穿的一條哥倫比亞的速干運動褲,居然還是到蒙特利爾探朋友時,去救世軍的舊貨店里買的二手貨。我說你不會去專賣店里買一條?至于要去舊貨店買嘛!她說這有什么,褲子這么新,才三塊加幣,專賣店怎么也得一百多,再說還不見得有我喜歡的款式。這條褲子有很多口袋,前前后后,兩條腿的側面,她穿上就是導演的樣子。
小蓮就是這樣,她對吃也不講究。我們每次在外面吃飯,剩下的哪怕是一點點湯水醬汁她都要打包,說明天中午放棵青菜,半碗剩飯就是菜泡飯了。她雖然祖籍湖南,但在上海長大,就喜歡吃泡飯。
我去看她的時候,其實她除了吃藥止痛,已經不太能吃東西了。她小小的身體縮在沙發里顯得頭又重又大,被癌癥折磨得奄奄一息,她的眼睛依然有神。我輕輕地抱了抱她,怕弄痛她,她只剩下一把骨頭。她說她在修改遺囑,讓我自己去書架上找她要給我的書。她說辦理好遺囑就心定了,每天有個按摩師來給她按摩緩解疼痛,其他的時間就是看書寫文章,寫文章時能夠分散注意力,就不會覺得那么痛。不然坐吃等死,每次吃飯都要跟自己斗爭很久。小蓮的癌癥擴散后,吃飯吞咽都困難。
我緊挨著她邊上的沙發坐下,怕離得遠她說話費勁。她從身后拿出一條真絲圍巾給我說: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中青年畫家手繪的限量版真絲圍巾,給你留個紀念。我接過絲巾,心里直打顫,怕自己要哭出來,就說,說話耗神,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我又抱了抱她。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去年做了兩個手術,自己要多保重。我拼命點頭,我們心里都知道,這是最后一面了。第二天,我回了香港。回香港后,小蓮偶爾還發微信給我,后來就一直很安靜,再后來,就是噩耗。
小蓮并不是一個一下子會讓人喜歡上的人,她給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不太好。她說話直來直去,比如她會說我皮膚黑,一點都不像上海人,我只好說南中國海的風吹多了。她也經常爆粗口,給學生上課時,學生交頭接耳,她就會罵上去。她畢竟是癌癥患者,容易疲勞,下面講話,她就不得不提高嗓門。這也與她的職業有關,她常說,在片場就是一個男人婆,就得一副野蠻做派才鎮得住,否則大家都磨洋工,每天燒錢超支了怎么辦?
她也容易情緒激動,有一次,一桌子人吃飯,小蓮說起她的書里寫到的一個人物的苦難,號啕大哭,大家都被嚇到,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其實知道她經歷的人就會理解,她自己有太多的苦難,說起他人的苦難才感同身受。
我一直認為小蓮有點懷才不遇,她跟我說當年在紐約大學讀書,很多窮藝術生在紐約摸爬滾打的時候大家都很親近。李安得獎后,她曾打過電話給李安祝賀他,說等回紐約了大家聚一聚。當時李安在電話里說了一些客套話,小蓮馬上感受到了疏離。那個電話后,她再也沒有跟他聯系過。小蓮擁有紐約大學藝術碩士的學位,說很好的英文,或許是她極度敏感的性格使然,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大放異彩的機會,或者說她沒有特別積極地尋找這樣的機會。
小蓮的才華有目共睹,不但能導,還能寫,我甚至覺得她的文字比她的電影更打動我。她曾經把自己癌癥治療期間的經歷寫進了一個中篇,她的筆觸冷靜又溫暖,你能感受到她的苦難,但你也能感受到她沒有哀怨,所有的苦難她都在坦然面對。
小蓮的癌癥復發后,在治療期間微信我:“柳醫生讓我住院,怕我跑來跑去太累。其實,放療每次就10分鐘左右,病房呆23小時,我還是回賓館,這是居家旅館,90平方米,客廳就40平方米,大沙發,有人打掃。我是想在好一點環境里寫作。我想我還有一年到兩年的時間,那點小錢用光算數。我會積極配合治療的……我只要人不會變得太笨,放療就放療了。我估計能扛過今年就不錯了……我現在抓緊寫多少算多少,周四開完會診,我去烈士陵園,我父母的骨灰在那里是永久安放的,我帶朋友一起去看看父母,然后告訴朋友,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埋在哪棵樹下,離開我父母近一點,小時候沒有和父親在一起,死了就靠近他們一點吧!”
我留著她的微信,每次看到這一段總要淚目。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錢衛
來源:作者:方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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