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寶麗來(Polaroid)公司推出了世界上第一款“拍立得”相機,成為了那個時代的iPhone。
這款即時成像相機(Instant Camera)售價僅為89.95美元,1分鐘即可出片,毋須在暗房中沖印,這一巨大的創新馬上引爆了全美,“拍立得”迅速成為當時最時髦的中產標配。而寶麗來的地位也類似2010年代的蘋果公司,最高峰時其占據了即時成像相機市場70%以上市場份額。
寶麗來首款“拍立得”相機Model 95,1948年
“拍立得”甚至成為一個文化符號,影響了歐美國家的至少三代人——安迪·沃霍爾用它來創作草圖,克里斯托夫·諾蘭用它來推進《記憶碎片》的敘事,泰勒·斯威夫特用寶麗來的照片制作專輯《1989》的封面,甚至全球最大的照片社交平臺Instagram,其名稱和圖標也都來源于“拍立得”相機。
寶麗來用這款產品,來定義了一個品類,其統治力從名字上可見一斑:寶麗來公司英文名Polaroid,成為即時攝影的代名詞,而“拍立得”這一信雅達的翻譯,其實是寶麗來公司英文名Polaroid的諧音——日后柯達、富士等公司推出即時成像相機,也要忍受自己的產品被消費者稱為“拍立得”。
在“拍立得”之后,全世界產品人的夢想清單上都寫上了同一個目標:做一款“品類定義型產品”(Category-defining Product)。
所謂“品類定義型產品”,通常指憑借對消費者的“超越式”洞察,用一款產品開創一個嶄新的品類,是產品創新的最高境界之一。你能在索尼的Walkman、任天堂的紅白機、IBM的PC、蘋果的iPhone、亞馬遜的Kindle、戴森的氣旋吸塵器、特斯拉的Model S……身上看到此類產品的影子。
電影《銀河護衛隊》中“星爵”攜帶的索尼Walkman
由于缺乏對手,“品類定義型產品”早期會有一個創新紅利期,市場份額動輒70%以上,回報豐厚。但按照產業規律,創新者很快就會驚恐地遠眺到那些前仆后繼涌來的效仿者,要維持超額利潤,則需要馬不停蹄繼續創新。不過在整個過程中,產業由單一產品主導,變成了多品牌多層次的繁榮生態,更多的消費者也享受到了科技文明的普惠。
歷史上中國企業擅長的是跟在“Category-defining Product”后面,進行模仿創新,但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產品人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出一款“品類定義型產品”——很多人最想模仿喬布斯的,是他從口袋里掏出iPhone的那一刻,而不是挑選黑色高領毛衣的審美品味。
在嘗試中,很多人失敗了,也有不少人成功了,后者里最新的一個案例,是1991年出生的劉靖康,以及他創立剛滿10年的公司——影石Insta360。
01. 闖進硬件森林的少年
在2017年影石推出第一款全景運動相機之前,人們很難想象會在平時運動時,隨身帶一個裝有兩個魚眼鏡頭、模樣略顯古怪的設備。
影石最新的Insta360 X5全景運動相機,2025年
魚眼鏡頭是一種半球形、視角接近200度的特殊鏡頭,把兩個魚眼鏡頭拼接,就可以實現360度全景拍攝,但圖像畸變較大,后期需要復雜的校正。在很多消費者眼里,這是專業人士或者影像極客們的勢力領地,很難有人把它帶入日常場景,更遑論是對可靠性要求極高的運動領域。
GoPro在2004年推出了第一代Hero相機,定義了“運動相機”這一全新的品類,它的用戶在高空跳傘,在群山攀登,在海浪里追求汪洋恣肆的生命;而理光在2015年推出了消費級全景相機Theta,它的用戶大都表情嚴肅,在會議、典禮或者專業現場上緊張地操作著設備——兩類用戶完全不同。
在運動相機的場景里,人們需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運動上,無法騰出精力來思考拍攝的細節和角度,“出片”效果難以讓人滿意。但全景相機可以先把360度的畫面都拍攝下來,然后選擇最佳的角度,實現“先拍攝、后取景”。用戶也可以利用全景拍攝的特殊視覺效果,創作出極具傳播力的作品。
這里面的難點很多:硬件上需要設備防水、防塵、抗震、抗刮、耐高低溫等,以應對惡劣、多變、高沖擊性的環境;軟件上需要解決防抖、拼接和畸變處理等問題,保證畫面高質量穩定;產品設計上需要降低使用門檻,把專業的設備做到“傻瓜化”,讓數碼小白也能輕盈上手。
發現“運動”和“全景”的結合點,然后把上述問題逐一解決的,就是劉靖康。但在做到這一切之前,他有一個不斷折騰和試錯的過程。
劉靖康1991年出生于廣東中山,小學六年級就開始自學寫代碼,高考憑借編程比賽加分20分考進南京大學軟件學院。在同齡人還在應付考試或者熟背《程序員面試寶典》時,劉靖康不走尋常路——破解周鴻祎的手機號、用算法來總結院系“標準臉”、入侵學校教務員郵箱……展現出了極強的技術天賦。
創辦Insta360不久的劉靖康,2017年
他沒有走畢業進大廠的傳統技術路線,而是在大學里就不斷嘗試創業。2013年,還在讀大一的劉靖康就跟小伙伴們做了一款“名校直播”的APP,隨后又開發出了面向企業的“V直播”,讓他第一次接觸到了全景影像領域。在畢業前的一個月,他拿到了創業邦和IDG等機構的天使輪投資。
他創業的方向是全景影像硬件,這是一個多少出人意料的選擇。
歷來成功的校園創業,多數發生在軟件、游戲和互聯網等相對“輕”的領域。比如早期的校園創業典范王興、陳歐、張旭豪等都是以互聯網起步,比影石早3年成立的米哈游做的是二次元手游,而硬件產品涉及制造、工藝、良率、原材料等,模式更“重”,對缺乏制造業經驗的創業者并不友好。
劉靖康的選擇離不開當時的背景。2014年Facebook花了30億美元收購Oculus,帶動了VR浪潮的興起,也啟發了一大批創業者。2015年底,剛剛成立不到半年的影石推出了第一款產品——企業級VR全景相機4k beta。雖然不算特別成功,但這讓擅長軟件的劉靖康正式踏進了硬件這個復雜世界。
而在第二年,影石推出的第一款消費級產品——Nano全景相機,一出道便走紅。這款產品在形態上非常創新,軟件方面也做了很多優化,在手機上能夠做到即插即用,體驗遠遠超過三星、理光的傳統全景相機,因此不僅成為FB官方推薦的VR直播設備,還喜提沃茲尼亞克“了不起的產品”的評價。
配合手機使用的Insta360 Nano,2016年
可惜的是,Nano這款產品最后高開低走。影石憑借Nano剛開始每月收入能達到2000萬,但后面很快掉到了每月幾百萬的水平。原因是盡管這款產品很酷,拍出來的全景圖像令人新奇,但消費者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常見的使用場景,很多消費的新鮮勁兒過了之后,設備就會被放到角落里“吃灰”。
在創業的兩年時間里,以前只擅長寫代碼的劉靖康畫出了一條陡峭的學習曲線,逐漸開始掌握了一個硬件消費電子產品經理所需的基本能力。而Nano這筆不大不小的“學費”,也讓他補齊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認知——產品必須有明確的使用場景,否則產品再好功能再創新,也是無本之末。
此時,一個重要的機會出現在了劉靖康視野里——運動相機和全景相機的結合。倒回到2017年,GoPro其實已經完成了運動相機的市場教育,有成熟目標用戶和場景;而三星、理光等公司推出了全景相機,但沒有把產品引入到運動場景,而全景影像技術,恰恰又能解決運動相機用戶的痛點。
2017年8月,影石邁出了第一步嘗試,發布了Insta360 ONE這一產品,開始轉向“全景”+“運動”。這款產品需要搭配手機使用,并不是獨立的產品,但它還是打進了蘋果官方直營店,受到了全球用戶的歡迎,驗證了劉靖康的判斷。
終于在2018年10月,影石發布了第一款全景運動相機Insta360 ONE X,定義了這一新品類。
首款全景運動相機 Insta360 ONE X,2018年
這款產品僅重90.9g,由794個精密元件組裝而成,機身只有28mm,軟件體驗和使用門檻進一步被優化,迅速被運動相機的用戶接受,不僅斬獲了2019年的CES創新獎。后續由這款產品衍生出的X系列,保持了每隔兩年迭代一次的速度(最新為一年),成為了影石最旗艦的產品線。
運動相機的用戶,剛開始會對這款帶著兩顆半球鏡頭的新產品感到陌生,但隨后便被絲滑的產品體驗所折服——不僅全景鏡頭大幅降低了高速運動時的取景難題,產品上搭載的一系列功能如FlowState防抖、智能追蹤、隱形自拍桿等也深受歡迎,而這都是影石軟件能力的體現。
科技觀察家Christopher Lochhead,曾經在討論「品類定義型產品」的一書《Play Bigger》中這樣評價:“最令人興奮的公司會向世界推出一種全新的產品或者服務品類,就像一個世紀前伯茲艾創造了冷凍食品的概念,或者Uber定義了按需交通一樣,它們讓之前的東西看起來過時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全景運動相機」并沒有替代「運動相機」這一品類,但也的確能夠駕馭很多后者無法覆蓋的場景和人群,用劉靖康的話,它是一種“能打開部分增量需求的新”[1]。這一創新讓劉靖康擠進了“產品定義品類”的小圈子,也讓影石在這個賽道上一直維持著全球第一的位置。
不過,當時的劉靖康無法預知X系列的成功,對擅長軟件的影石團隊來說,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是——如何穩定地把產品從圖紙轉化為量產?
硬件制造像是一片迷霧森林,里面布滿了成本、良率、工藝等容易絆倒闖入者的盤根藤蔓,尤其是消費電子產品,很容易因為硬件缺陷而出現重大翻車,比如蘋果Apple III的嚴重過熱、iPhone4的“天線門”,三星手機的電池爆炸、微軟Xbox的“死亡紅環”、任天堂Wii的腕帶斷裂等。
中小和初創公司犯錯的結果往往更具災難性。Fitbit在2014年推出Force手環,由于不銹鋼和粘合劑材質問題,導致大量用戶出現皮疹,被集體訴訟[1];Segway平衡車在2015年因鋰電池缺陷頻繁起火,在美國至少造成了16起傷害事故,最終召回26.7萬輛,重創了公司和整個行業[2]。
GoPro更是在無人機上實現了“首發即謝幕”。2016年GoPro推出了首款Karma無人機,研發費用超1.5億美元,但產品在飛行過程中會因為震動而掉電,嚴重時直接從空中墜落,公司不得不召回并砍掉了這條業務——劉靖康辦公室里一直擺著一臺Karma無人機,時刻在提醒他要保持對硬件的敬畏。
出師未捷的GoPro Karma無人機
可能是命運使然。當影石在設計第一代產品時,中國消費電子產業鏈恰好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崛起,相當多的上游廠商前期在蘋果、后期在華為小米的帶動下成為世界級的供應鏈企業,一批深耕光學和代工多年的“老師傅”浮出了水面,也具備了幫助一家初創公司打造世界級硬件的能力。
當劉靖康和這些老師傅第一次相遇時,他們彼此并不知道這種“相互成就”會有多高。
02. 爆款背后的制造業紅利
湖北人趙治平在廣東中山成立弘景光電的時候,肯定不曾想到這一層偶然——未來改變他公司命運的,是一個不在中山工作的中山人。
弘景光電是影石的鏡頭模組核心供應商,創始人趙治平曾就職于著名的舜宇光學,擔任過舜宇中山公司的總經理,2012年在中山成立了弘景光電。盡管弘景只比影石大三歲,但趙治平是一位長期耕耘在光學零部件行業的資深從業者,他出生于1969年,在1992年入行時,劉靖康甚至才剛出生。
兩家公司最早的接觸可以追溯到2014年,那會兒劉靖康還只是一個大四的學生,連“Insta360”這個名字都還沒有,而弘景也是一家才初創兩年的公司,正在尋找新的業務方向,廣泛跟潛在客戶交流。經由芯片大廠安霸介紹,弘景的員工們第一次聯系到了這個正在搗鼓硬件的大學生團隊。
弘景光電生產車間,廣東中山
弘景的很多員工出身舜宇光學,而舜宇當時恰好是GoPro Hero3的鏡頭供應商,所以他們對運動相機很熟悉,對理光的產品也有了解。2016年,影石在第一代Nano上展現出來的創新能力和軟件算法優勢,讓弘景團隊印象深刻。因此,盡管全景相機的鏡頭市場在當時是一個規模很小的市場,但弘景決定跟這家比自己更小的創業公司共同成長。
于是,兩家公司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合作,正如《卡薩布蘭卡》里兩個男人走向黎明——“我想,這是一段友誼的開始?!?/strong>
兩家公司合作的第一款量產產品是2017年發布的Insta360 Air(安卓版),設備上的對稱雙魚眼鏡頭便是來自弘景。之后弘景繼續供應了ONE和Nano S這兩款產品,這些產品的鏡頭只需要適配日常場景,而當影石開始研發第一代全景運動相機ONE X時,對鏡頭的要求開始驟然提高。
魚眼鏡頭有三個特點——像素高、角度大、高度矮,加工難度本來就高于其他鏡頭,加上X系列產品的使用場景是運動,必須應對高溫、嚴寒、灰塵、震動、水下等復雜多變的環境,而全景拍攝的像素大數據傳輸量也大,機器更容易發熱,這都給魚眼鏡頭的制造和測試,帶來了不小的難度。
第一代ONE X的魚眼鏡頭并非來自弘景,而是由另外一家供應商聯創電子主供,弘景當時主要在為影石供應廣角鏡頭。之后X系列成為影石的旗艦,弘景也憑借日益精進的研發和制造實力,逐漸成為了這個產品線的主要供應商,并從零件加工、到組件加工、再到組件檢測等方面,對自身的能力做了持續的、全方位的提升。
弘景光電精密制造工廠,廣東中山
比如為了解決鏡頭對震動、冷熱、雜散光等方面的特殊要求,弘景需要從設計、工藝、產線的角度,來改進傳統的鏡頭生產流程,配備更先進但也更昂貴的檢測設備,才能保證質量。在弘景看來,影石屬于要求最高的客戶,甚至沒有“之一”,但自己也交付出了業界質量最好的產品。
在2022年發布的Insta360 X3這款產品上,兩家公司合作的緊密度上了一個臺階。X3是影石X產品線的一個里程碑,其采用更大的1/2英寸傳感器,將像素提升到了4800萬,同時在鍍膜、控溫等方面帶來了更高的要求,弘景投入大量資源保障了產品的順利上市,也為后續X4和X5的成功奠定了基礎。
有著更高像素和更大屏幕的Insta360 X3
而在影石5月份剛發布的X5上,影石團隊從設計層面提出一個想法:讓消費者能夠獨立完成對鏡頭進行拆卸和更換,節約成本。但這對供應商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鏡頭的灰塵度、清晰度的還原和安裝公差都必須重新思考和設計,弘景團隊一度認為這不可能。經過反復的研究和實驗,兩個團隊共同攻克了這一難關,開創了行業先例。
整機廠給供應商提的“不可能任務”,往往能促進了后者的快速進步。比如喬布斯在研發首款iPhone時,堅持要用一種堅固的玻璃來取代塑料屏幕,推動供應商康寧的化學家重啟了超強玻璃的研發,讓“大猩猩玻璃”得以誕生,不僅為iPhone帶來了光滑且耐刮的絲滑體驗,也讓康寧再次騰飛。
這種“共同進步”,在影石和弘景身上也體現地淋漓盡致,兩家公司都收獲了實實在在的回報。
鏡頭是影石產品上最核心的硬件部件,而安裝在影石產品上的每一顆鏡頭,最后都經受住了全球運動愛好者在各類極限場景下給出的考驗;而弘景光電在影石的帶動下,也實現了營收的連年高增長,并在2025年3月率先上市,比影石還早一個季度,甚至被歸為最純正的“影石概念股”。
而除了弘景這只供應鏈新軍之外,影石的供應商名單里擠滿了“老司機”——提供芯片的安霸、提供CMOS的索尼、提供電池的ATL、提供結構件的立訊(也是制造服務商)……這些供應商也在為全球頂級品牌如蘋果華為小米OV大疆服務,影石本質上是跟這些大廠一起,享受到了中國電子供應鏈的紅利。
而除了“共同成長”的故事,影石跟供應鏈之間還有一條“慧眼識珠”的主線,而這涉及到一個零部件供應商之外的角色——外協加工商。
03.當老師傅遇到新同學
外協加工商東莞能率的經理老張,在2016年下半年第一見到了劉靖康,而后者此時正在為產品良率發愁。
能率的名字令人陌生,但其從事相機代工已經20多年了,是一家臺資企業。在東莞工廠的一間樸素的展廳里,我們看到了能率代工過的各類稀奇古怪的相機樣品,幾乎涵蓋了市面上能看到的所有品牌商。據負責人跟筆者介紹,巔峰時期全球1/3的卡片數碼相機都是能率代工生產的。
略顯樸素的能率廠牌,廣東東莞
2016年劉靖康把公司遷到深圳,是一件事后證明價值千金的戰略,它讓影石能在2個小時車程內找到全球最頂級的代工資源,東莞能率就是其中之一。而劉靖康此時正被企業級產品Pro的良率所困擾,他先試探性地給了能率一小批訂單來驗證,而老張給到他的結果是——良率提升了20多個百分點。
一般人會感到困惑:這么一家客戶全部都是世界級品牌的代工廠,為何愿意接一家初創企業的試單?
能率在給影石做試單的時候,后者成立不滿兩年,團隊不到40個人,員工包括劉靖康在內都略帶青澀甚至稚氣,手上還沒有任何一款從銷量角度能算得上爆款的產品;而能率僅在東莞的工廠就有4000多人,幾乎所有的客戶都是來自歐美和日本的大牌,有不少國家和省部級領導前來參觀考察過。
但此時趕上了兩個重要窗口:一是手機攝像頭的普及導致數碼相機的銷量連年下滑,能率必須向多品類產品代工對轉型,全景相機是其中一個重點方向;二是能率客戶主要以日本線為主,隨著一批國內消費電子品牌的崛起,能率意圖拓展——或者押注一批國內客戶,而影石此時正好進入視野。
兩家公司身上都有對方需要的東西,于是它們一拍即合。而東莞能率押注的結果,也遠超了自己的預期。
在先幫影石代工了一批企業級產品后,2017年能率拿到了影石第一代全景運動相機ONE X的代工訂單。雙方一開始對銷量的預期都比較保守,最開始ONE X一個月能賣3000多臺,但迅速上升到5000臺,10個月之后ONE X月銷量已經攀升到8000臺,能率工廠模具開得不夠,只能緊急去擴充產能。
ONE X的爆款,給了能率一個很大的震撼。其實早在2013年能率就自研過全景相機,設計偏日本風格,產品也兼具日式產品的優缺點——耐用、精致但軟件體驗差,最后只賣出了3萬多臺。ONE X大獲成功之后能率內部做了復盤,對影石的軟硬一體化的能力心服口服,進一步增強了與其長期合作的決心。
而另一方面,擅長寫代碼的劉靖康穿著防靜電服來到滿是設備機臺的產線,也需要慢慢適應硬件制造的規律。老張回憶,有時候試產遇到問題,需要重新改設計、重新洗版,重新做樣品,耗時幾個周的時間,劉靖康當時還帶著軟件思維——“重新做不就是改幾行代碼嗎,為什么需要這么久?”
但劉靖康的學習速度非常快,所有問題都是他自己親自到工廠來解決。事實上,從2017年到2019年,劉靖康每年都在能率的工廠待1~2個月時間,后來負責供應鏈合作的高管們也都喜歡往工廠跑。用能率的話來說就是:很少有能像影石團隊這樣的,愿意花這么多時間精力泡在工廠里。
而讓老張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發生在2020年的春節期間。
時值影石ONE R系列產品在CES上拿到了年度創新獎,海外訂單爆發,渠道經銷商的預付款已經打到了公司的賬戶,但此時恰好爆發疫情,工人難招,訂單極有可能無法按時交付,劉靖康對老張開起玩笑說道:“錢已經塞到口袋里了,要是讓別人掏回去,說明我們能力有問題?!?/p>
能率緊急從甘肅調集了一批工人,給足加班費,緊急培訓上崗,而劉靖康干脆就在能率的工廠旁找了個招待所,從正月初二一直待到了正月初八,蹲在產線旁隨時準備解決問題,一直等到產線穩定之后,他才離開東莞回家。而這批產品的順利交付,對影石的后續融資和發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有這樣的“學生”,無怪乎供應鏈的老師傅們在各種場合的交流中,都遮掩不住對影石發自內心的那種驕傲。
在2020年,目前中國大陸最大的精密智能制造企業立訊精密也跟影石建立了合作, 目前為其制造手機云臺穩定器Flow系列和運動相機AcePro系列產品。立訊多年為蘋果、華為等大廠提供制造服務,生產基地遍布全球,對影石應對潛在的關稅壁壘提供了重要資源,在連接器、結構件等方面也帶來了很多賦能。
立訊精密生產基地航拍,廣東東莞
其實產品公司和供應鏈公司,是一個相互成就的過程。沒有前者,供應鏈走不向世界,沒有后者,產品公司做不出有頂級的競爭力。影石的成功讓中國在光學影像領域,擁有了第一家具備全球競爭力的旗艦公司(以前都是理光、富士、佳能、GoPro等),這對于中國光學產業鏈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珠三角的產線旁,零部件和代工廠的“老師傅”們都衣著普通,相貌平凡,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滑雪、跳傘和沖浪,但從他們手上制造出來的每一個鏡頭、組裝的每一個產品,都跟隨全球玩家去經歷冒險和極限——老師傅不關心你的傘跳得高不高,只關心你的產品夠不夠“掂”。
而且,老師傅們還在摩拳擦掌,希望影石能帶他們進入更遼闊的戰場——他們不會等太久。
04. 創新方能“破萬卷”
2025年6月,一場突如其來的充電寶爆炸,讓人們重新開始審視消費電子品牌和供應鏈之間的關系。
充電寶的核心零部件電芯,是一個近幾年制造成本不斷降低的成熟部件,而大部分品牌都會交由供應商來提供,在業內已是“約定俗成”。但在這起事件中,恰恰是一家業內頭部的鋰電池電芯供應商,把電芯的制造外包給了江西一家小廠,后者違規替換了正負極材料,最終導致充電寶爆炸。
在中國,供應鏈的內卷近幾年愈發嚴重,品牌方依靠強勢地位可以不斷壓縮上游的利潤——你不做,有的是人做。但這很容易讓人忘記一個事實:做一個硬件品牌,其實是把自己的半條命都交給了供應鏈,品牌方如果不能依靠創新,給足整個鏈條合理的利潤空間,出事就是一個時間問題。
在充電寶事件發生前的一個月,滑翔傘愛好者彭玉江在祁連山飛行時,被“云吸”到了8598米的高空,整個人被凍成了“冰墩墩”的樣子,而他攜帶的一臺影石相機扛住了高寒的極端環境,完整地把全過程給記錄了下來。這是影石硬件在“極限運動+極端環境”這一組合下的又一個“普通”案例。
在B站影石的官方賬號上,記錄了人們攜帶著影石小巧精致的設備參與的各種冒險——高空跳傘、翼裝飛行、極限自行車、高臺跳水、攀巖攀冰、水肺潛水、水渠漂流……在所有人類能夠去到的地方(甚至是太空),影石設備都能穩定記錄和拍攝,本分地完成屬于自己的任務。
能夠做到這些,表面上看是因為影石產品的設計和制造規格更高,但潛藏的一個因素是:恰恰是因為影石在前端不斷創新,產品有較高的溢價,后端才能有供應鏈協作、共同研發和品質保障的空間——這是在“供應鏈基礎設施”化的背景下,硬件品牌實現產品差異化和供應鏈安全的唯一方法。
從歷史上看,也只有最具產品創新力的公司,才能享受到供應鏈“老師傅”們的最大賦能。
蘋果之所以能驅動康寧研發大猩猩玻璃,并不是喬布斯的個人魅力,而是蘋果的創新給了供應鏈提供足夠的毛利空間,它甚至給康寧投資2億美元幫助其升級產線;而在設計第一代iPod時,東芝獨家提供的1.8英寸微型硬盤幫助iPod打造了遠超競品的體驗,蘋果也讓東芝獲得了豐厚的回報。
這一點在特斯拉身上體現地更明顯。早在2007年,松下看到了特斯拉的創新能力,不僅為期定制開發了車用18650電池,還投資3000萬美金成為其股東;而之后特斯拉的很多創新如一體化壓鑄、電氣架構變革等都離不開供應商的助力。與之相對的是,在成本上極度節省的特斯拉通常都給足了供應商利潤空間,在賬期上甚至做到大幅領先行業。
供應商IDRA向特斯拉交付Giga Press一體化壓鑄設備
而無論能率還是弘景,他們在闡述當年為何跟影石合作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強調在影石身上看到的開放與創新能力——這并不是客套和恭維,而是供應商付出慘烈代價后才得出的共識:品牌方具備持續創新能力,供應商才有一起協同進步的空間,如果只是低價內卷,后者只會被不斷“壓榨”,這無數制造業領域正在發生的事情。
事實上,過去的幾年乏有巨頭進軍全景和運動相機領域,它們在中國廣袤的供應鏈海洋里也能找到“平替”,但這些巨頭最后并沒有拿出具備同等競爭力的產品,大都鎩羽而歸。這里核心的一點在于——模仿影石的產品不難,但模仿影石在「軟硬一體化」的創新能力則很難。
這種「軟硬一體化」究竟是什么?是防水的深度或者耐寒的溫度嗎?這些都很重要,但它們都是影石產品的物理底座——在硬件底座上,構建的順滑的用戶體驗,才是影石產品能夠暢銷全球的核心。在一次采訪中,劉靖康點出了其中的關鍵:做硬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支撐我們的軟件。
軟件能力是「軟硬一體化」的關鍵,這是影石團隊先天自帶的基因,也是供應鏈老師傅最欽佩的一點。
全景運動相機從一個小眾的專業設備變成一個大品類,主要就是因為影石在硬件創新之外,用軟件能力幫助用戶完成高質量的拍攝(包括機位、防抖、降噪、夜景等),并降低取景、剪輯、美化等專業工作的難度,消解了普通消費者使用全景相機的門檻——這些都是硬件之外的能力。
這意味著競爭對手如果想要進攻影石,即使突破硬件的屏障,還要面對影石用軟件和用戶生態灌注的漫長護城河;而反過來,影石可以用「軟硬件一體化」的能力,不斷復制到具備下列特點的領域:有相對成熟的硬件供應鏈、有軟件可以解決的用戶痛點、有搭建社區文化的用戶基礎。
拉開影石的產品名單,你能發現其產品矩陣已遠遠不止全景運動相機,里面包括:拇指相機Go系列、運動相機Ace系列、手機云臺Flow系列、視頻會議攝像頭Link系列、企業級產品Pro系列和TITAN等等。這里面大部分的產品,都是影石瞄準一個成熟的賽道,像“獵手”一樣沖進去,爭奪存量。
影像設備行業有著一個特殊的屬性——人們永遠希望圖像更清晰、拍攝更傻瓜、剪輯更智能,需求的深度似乎永無止境。對一個產品經理來說,這如同一座挖不完的富礦——只要有解決痛點的能力,就不愁產品沒有創新的空間,而只要產品可以創新,對手的份額就不難被啃下來。
用劉靖康的話來說是[1]:“消費電子是一個‘開放世界的市場’。”只要有足夠的創新能力,就能不斷找到長坡厚雪的賽道。
這一論斷被他不斷驗證。比如在2021年,影石決定進軍運動相機這一成熟品類,跟GoPro正面交鋒。原因是他們發現運動相機這一品類盡管已經誕生了10多年,但仍然存在著大量未被解決的痛點,而GoPro創始人Nick Woodman心不在焉,并沒有把用戶需求放在工作優先級的首位。
2023年,影石推出了第一代運動相機AcePro,采用更大的傳感器、更先進的芯片、更強的AI圖像處理技術,并解決了諸如夜拍畫質等用戶痛點,“直道追趕”GoPro Hero系列和大疆 Osmo Action系列,從存量市場上搶奪蛋糕。目前影石運動相機出貨量已經做到了行業前列。
影石運動相機 Insta360 Ace Pro 2
創新能力還體現在產品迭代速度上。影石每年發布3~5款新產品,相比之下,大疆的影像線每年發布2~3款新產品,GoPro每年則只有1~2款產品發布,其全景相機GoPro Max甚至五年才換代一次。在2024年影石收入55.7億,已經逼近GoPro,到了2025年一季度,影石在營收上已經實現了反超。
能夠做出「品類定義型產品」,并反超一個更大品類的定義者和創新者,影石足以在消費電子行業史上單開一頁。而影石作為一個大學生創業團隊,從不懂硬件的起點出發,只花了十年時間就做出一家全球硬件品牌。而在它之前,從宿舍出發,完成這一“通關”任務的還是米哈游。
這是一次幾乎堪稱夢幻般的創業。在消費級硬件這個賽道上,這種奇跡未來只會發生在中國。
05. 尾聲
2024年,波士頓動力創始人馬克·雷伯特(Marc Raibert)第一次來到中國,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部分解釋了波士頓動力的坎坷命運——一家產品必須打造「軟硬件一體化」能力的公司,創始人直到2024年才第一次來到機器人供應鏈大本營中國。相比之下,同樣需要打造「軟硬件一體化」能力,但同樣缺乏本土供應鏈資源的蘋果和特斯拉,庫克和馬斯克十幾年前就已是中美航線的常客。
相比之下劉靖康是幸運的,他不需要跨越重洋,從南京到深圳只需要一張幾百塊的火車票,而搬到珠三角之后,2小時車程內他可以接觸到最頂級的供應鏈資源。這讓影石抓住短暫的時間窗口,做出了一款「品類定義型」產品,也有更多的精力來投入到軟件和系統能力的構建之上。
這家市值已經接近700億的公司,需要回答一個問題:它接下來的新目標是什么?它憑什么敢去追逐這個新目標?
曾經做出「品類定義型產品」的公司,也無法高枕無憂——寶麗來90年代收到數碼相機的沖擊,輝煌戛然而止;索尼延續產創新能力更久,繼特麗瓏Walkman后又做出了PlayStation,但在2010年之后也步履維艱;蘋果在喬布斯回歸后連戰連捷,但目前創新的速度也逐漸趨緩,飽受詬病;而特斯拉,正在向全世界直播創始人精力分散對企業的影像。
每一家企業對自己寶貴的核心能力進行保持、維護和壯大,對影石來說也有一樣。劉靖康需要帶領影石繼續不斷深化「軟硬件一體化」的能力,把它們復制到一個又一個需要被改變的賽道。同樣,相比一個百億上市公司的管理型老板,這個世界更缺更需要一個天才級的產品經理。
劉靖康用一臺影石相機完成了上市敲鐘
索尼從一臺晶體管收音機走向一家全球家電巨頭,特斯拉從Roadster走向大眾車型,喬布斯回歸后蘋果從一臺iPod做起,最后走向手機和平板。所以,從「根據地」走向「新藍海」,從小眾市場走向大眾市場,是每個夢想成為全球品牌的消費電子企業需要要走的必經之路。
這家年輕的公司一定會遭遇更兇猛的對手,但這意味著它正在努力站上更大的舞臺。
全文完,感謝您的耐心閱讀。
參考資料
[1] 對話影石Insta360 劉靖康:這何嘗不是一種極限運動,晚點LatePost
[2] 影石敲鐘 ,一群90后眼中的世界級公司,衛詩捷商業漫談
[3] 影石劉靖康:在「AI 硬件」的戰場上,大 Boss 是手機廠商,不是互聯網公司,極客公園
[4] 這家中國公司如何在運動相機領域打敗GoPro?案例SHOWCASE
[5] 魚眼鏡頭如何改變人類生活,大器免成
作者:戴老板
編輯:魯舒天
責任編輯:戴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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