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在桂林住地下”

這半首打油詩的前半句我們都很熟悉，但后半句大多數人都不清楚，其實這是一段差不多快被人遺忘的歷史。

1979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向全世界敞開懷抱，當時不僅僅有遠離中國數十年的海外華僑，就連許多外國人也對中國感到好奇，紛紛來中國。

事實上，早在1978年，入境來中國內地參觀的游客就突破了180萬人次，超過了過去20年的總和，而到了第二年，這個數次翻了將近三倍，達到了420萬人次。

圖|上世紀90年代初期， 建國飯店辦起花園式酒吧（露天餐廳），每晚營業到23點，受到中外賓客的歡迎。

可問題是，中國雖然是一個聞名世界的古國，各種旅游資源無數，但是卻唯獨缺了接待環境。

當時，全北京勉強能夠達到接待標準的飯店床位就只有1000張左右，以至于有關部門在接待外賓時，不得不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安排住宿。

那時候凌晨的北京飯店外面，常常排滿了負責接待外賓的有關部門工作人員，他們是為了搶著給外賓訂房間，但即便如此，還是常常訂不到。許多外國游客一下了飛機，通常不是先休息，而是先被安排游覽參觀，實在住不下的，就安排到天津、南京、上海、桂林等地。

有些游客被安排到桂林后因為沒有床，只能打地鋪，所以才有了那首打油詩。

當時的中國，迫切需要建立起一批具有國際服務水平的旅游飯店。

一

鄧小平很早就注意到了當時我們國家缺少旅游飯店的情況，又是恰逢改革開放的關鍵時刻，為此多次作出批示。

1978年10月9日，鄧小平在談引進外資問題時，曾提出利用外資建旅館：

“利用外資建旅館可以干嘛!應該多搞一些點。昆明、桂林、成都都可以搞，一個地方設一兩千個床位。一個外國旅游者如果在中國消費1000美元，中國一年接待1000萬旅游者，就可以賺100億美元，就算接待一半，也可以賺50億美元。”

圖|莊炎林（右）

國務院為此專門成立了“利用僑資、外資建設旅游飯店領導小組”，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谷牧親自掛帥，陳慕華、廖承志也積極投身其中。

該領導小組下設一個辦公室，就在成立不久的中國旅行游覽事業管理總局內，總局局長盧緒章兼任辦公室主任，總局副局長、黨組副書記莊炎林任辦公室副主任。

當時，廖承志親自找莊炎林談話，并告訴他：

“你現在的工作，就是招商引資，籌建旅游飯店。”

考慮到這件事可能會有很大的阻力，廖承志鼓勵莊炎林：

“利用僑資、外資建旅游飯店是新事物、新現象，肯定會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阻力，你不僅要想象自己如何處在風口浪尖上，更重要的是，不能被風浪刮倒，要站立潮頭，敢于吃第一只螃蟹。”

中國要投資建設旅游飯店的消息，一下子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當時世界各地有一個比較廣泛的認識，就是認為中國旅游資源很豐富，在中國投資建旅游飯店是很有前途的事兒。

據時任“利用僑資、外資建設旅游飯店領導小組”辦公室談判處處長的陳秀霞回憶：

“一年之內，僑外資辦就先后同許多國家和地區的120多家僑商、外商進行了廣泛的接觸和商談。其中有泛美洲際飯店公司董事長、菲律賓的馬科斯夫人和她帶來的馬尼拉飯店總經理、泰國一位總理推薦來的一家飯店總經理、英美的許多大飯店老板如美國“五月花”飯店等；僑商則有霍英東、羅新權、陶欣伯等。鄧小平還親自會見了泛美航空公司董事長西威爾和洲際飯店公司的客人。”

圖|1979年，北京市旅游局與陳宣遠簽訂建造我國第一家合資旅游飯店——北京建國飯店

盡管全世界都對在中國投資建設旅游飯店一事十分上心，但由于當時我們國家剛從一個特殊年代走出來，對于如何利用外資來建設旅游飯店還存在很多疑慮，因此光是為了統一思想，就耗費了不少精力。

當時，西方國家在如何建設、管理旅游飯店上已經有了相當成熟的經驗，因此拋出來的許多辦法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都是很不錯的，甚至還有的外商提出了一種裝配式結構的速成房子，只要這邊基礎打好，國外房子的模具連同全套家具運來立即組裝，飯店就可以馬上營業。

不少黨中央領導人對此很有興趣，但因為反對的聲音很大，此時不了了之，當時批評的人說：

“建合資飯店?與外國資本家聯盟一起賺中國人民的錢?這是階級立場問題!中國人自己就不能建飯店，非要交給外國資本家?簡直就是賣國主義！”

也有不少人擔心，與外資合作，萬一吃了虧怎么辦，損失的都是國家的財產。

二

盡管各方面阻力都很大，但在鄧小平、谷牧等領導同志支持下，利用外資興建旅游飯店的諸多工作還是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廖承志也向莊炎林推薦了一個人——美籍華人陳宣遠。

圖|1979年，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對中外合作建造旅游飯店的批示

陳宣遠這個人，如今各方面資料其實都比較少，不過，根據廣東佛山三水白坭祠巷村的陳氏大宗祠收藏的《白坭陳氏宗譜》，陳宣遠與其弟是出身于該族。

陳宣遠早年在上海圣約翰中學讀書，后來才到美國定居。多年以后，陳宣遠回國，根據其祖父陳有恬“白坭陳氏”，最終才在族譜上確定了自己的出生來歷。

當然，以上全都是題外話。

陳宣遠定居美國后，后來在美國舊金山陸續開了帕羅沃特、拉吉娜、帕薩迪娜、希爾頓等四家假日飯店以及一個建筑事務所，可以說對旅游飯店的建設、管理都有相當的經驗。

更重要的是，陳宣遠有一顆熱忱愛國的心，他愿意為中國建設盡一點心力。

當時，陳宣遠了解到以往談判中中方有人怕吃虧而未成功，立刻表示：

“我看這樣，我們擬定合資方案，要按能讓國內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條件來辦。我們的目的就是一個，只要能盡快在北京辦成中國第一家合資飯店。”

陳宣遠同國內合資建旅游飯店，所開列的許多條款，讓我們今天看來也不可思議。

比如：雙方各投資1000萬美元建設建國飯店，其中外方占49%的股權，中方占51%的股權，雙方合作10年，10年后，中方只需花1美元就可購買外方所有股權。

事實上，按照陳宣遠的想法是，自己運營滿十年以后，自己所擁有的股權無償贈給中方，當時，陳宣遠的美國律師還為此提出過異議，因為按照美國的法律，在國外的投資不能白送，白送就是違法，但并未規定轉讓的費用，所以陳宣遠才象征性的收1美元。

更重要的是，中方所出的1000萬美元，而是低息貸款，因為就從商業角度而言，這種投資無疑是一本萬利，因此國外許多銀行，如匯豐、花旗等銀行都愿意給中方提供貸款。

莊炎林認為這件事對中國百利而無一害，立馬就跟國務院打了個報告匯報此事。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報告遞上去以后，各方面仍然有很多反對的聲音，谷牧在國務院主持常務會議商討此事時，有人曾提出，當時他考察國內各旅游飯店，都是虧本運營的，從外面借錢干這樣虧本的買賣不值得，甚至當時還有人算賬，認為這個飯店建成以后要運營22年，才能連本帶息還完外國銀行的借貸。

谷牧一拍大腿，干脆矛盾上交，讓黨中央領導同志來決定是否建這個旅游飯店。

鄧小平是第一個在報告上簽字的，隨后陳云、李先念都在報告上簽了字，華國鋒也在報告上批示：

“建合資飯店我們沒有經驗，但可以試一試。成功了可以推廣，不成功就這一個！”

1979年6月，旅游飯店被正式立項，因為地址選在建國門外大街，因此飯店后來直接叫建國飯店。

就在方案敲定以后，中方和陳宣遠之間發生了一次矛盾，這也是雙方圍繞建設旅游飯店第一次產生爭執，同時也是最后一次。

中方認為，飯店既然建在中國，理所當然應該是中國人負責管理，但陳宣遠也毫不客氣：

“你們不行，你們中國沒有飯店。”

這一句話，令當時負責談判的原北京旅游局副局長侯錫九破防了。

陳宣遠的話雖然不是那么好聽，但莊炎林后來也很坦率的承認，當時的中國確實不具備現代飯店管理的經驗，所以后來雙方約定，建國飯店前5年由香港一家酒店管理集團來管理。

三

1980年6月，建國飯店正式開工建設，也遇到了很多問題。

原選址后面是某部委宿舍樓，住在那里的居民認為擋住了他們采光，后來旅游管理總局派人去做說服工作，但居民毫不退讓，沒辦法局只好妥協，表示在有宿舍的一方只建4層半樓房高，保證該宿舍區居民全年陽光充足，在無宿舍的一邊，也只建9層高的樓房。

后來開工以后，施工的聲音很大，居民普遍反映擾民，也間接滋生了很多問題，飯店白天開工，晚上就有人搞破壞，白天建好的工程圍擋，晚上就被破壞了，他們甚至把工地上的攪拌機都掀翻了，工程無法進行下去。

圖|1982年4月28日建國飯店開業剪彩儀式廖承志（右三）與美陳宣遠（右二）一同為建國飯店開業剪彩

莊炎林沒辦法，只好打報告上去，廖承志聽說消息后，十分生氣，直接轉到鄧小平手里。

鄧公勃然大怒，在報告上批示：

“有理也不得取鬧，何況無理？”

有了鄧公這句話，工地上搗亂的情況基本上就沒有了。

1982年4月，建國飯店順利竣工，并在當年營業，首年就盈利了150多萬美元，并且保持了95%以上的入住率，當然，當時建國飯店建成后，在收稅上也是享受國家政策的，這也是為了鼓勵更多外資來中國投資。

除了國家鼎力支持外，建國飯店之所以在首年即實現盈利，也要歸功于采取了西方國家先進的管理制度。

其實局限于當時時代環境限制，建國飯店本身規模并不是很大，甚至于比北京飯店的規模要小得多，但建國飯店成功之處，在于擁有當時國內各地方都沒有的先進設施，因此吸引了很多外國游客來此地居住，跨國銀行派到中國的代表，不少甚至在建國飯店長期訂房居住辦公。

1983年，《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里面描述了建國飯店里的情形：

“壁毯覆蓋了每一面墻，客房內是成套的窗簾、床單，上面印著的植物圖案讓你聯想到的不是中國，可能是遙遠的格陵蘭島。客房的浴室里是產自中國的黑白大理石拼貼——這可能是極少數能讓你回想起自己還身處中國的一絲痕跡，特大號的床是美國進口的，彩色電視機、獨立空調、撥號電話和有著金色鏈條的美式吊燈，推開移門走到陽臺上，你能看到飯店花園中水池里噴泉的波光粼粼。”

建國飯店的利潤也逐年上翻，至第四年時已經連本帶息還完了從匯豐銀行貸的2000萬美元。

1984年7月，經國務院批準，在全國推廣建國飯店的經營管理方法，以改革我國飯店的管理工作。建國飯店的成功直接推動了后來長城飯店以及廣州白天鵝賓館的建設。

十年以后，中方以1美元的象征性的價格，從陳宣遠手中接過了建國飯店所有股份，當時建國飯店所掙得的利潤已經是建設成本的七八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