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土路上顛簸得像個醉漢,窗外掠過的玉米田讓滿車人倒吸涼氣——那些泛黃的秸稈勉強沒過膝蓋,稀稀拉拉的穗子掛在風中,活像營養不良的孩子。朝鮮導游卻挺起胸膛:“我們的糧食,一點污染沒有!”
這話不假。田埂邊見不到一只糞桶,偶爾掠過的牛車瘦骨嶙峋。后來才知,人吃的玉米尚且不夠,哪有余糧喂牲口?肥料自然成了奢侈品。
車過平康郡時,金大叔突然指著窗外喊:“快看!像不像咱們生產隊?”
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幾十個身影排成雁陣,鐮刀齊刷刷落下,彎腰的弧度都驚人一致。陽光炙烤著他們深藍的工裝,汗漬在后背暈開深色地圖。
“那是作業班在掙工分。”導游解釋。金大叔眼眶卻紅了——1975年他當知青時,也是這樣跟著生產隊長,用血肉之軀丈量土地。
更讓我震撼的是田埂上的“時間琥珀”。上午十點見三個漢子在渠邊抽煙說笑,午后返程竟還在原處。他們身后插著褪色的紅旗,風一吹,露出旗角磨破的經緯。這場景讓當過民兵連長的李阿姨直拍大腿:“當年我們地頭也插紅旗,哪個組先割完一壟,旗就插到誰家地頭!”
牛車吱呀呀碾過土路,揚起細塵在光柱里飛舞。偶有手扶拖拉機“突突”駛過,駕駛座上戴軍帽的小伙,像極了八十年代年畫里的勞模。同車的老趙突然哼起《咱們工人有力量》,沙啞的調子裹著稻香飄出車窗。
整齊的村落漸次浮現。白墻在陽光下亮得晃眼,灰瓦屋頂連成幾何圖案。導游說房子是分配的,王大姐立刻掏出老照片:“瞧!跟我娘家一個模子!”照片里1978年的蘇北農村,同樣規整的瓦房前,姑娘們的麻花辮在風中飛揚。
正午熱浪蒸騰時,我們遇見真正的“田間食堂”。七位農人盤坐田埂,粗布包袱里滾出玉米餅,陶罐里腌蘿卜泛著水光。金大叔遞去一包中國餅干,領頭的老農卻擺手,掰開自己的餅子塞給我們。那粗糲的餅渣卡在喉嚨,竟品出久違的麥香——三十年前母親省下細糧做的“金銀卷”,就是這個滋味。
地頭休息時遇見樸老漢。他粗糙的手指劃過稻穗:“這季收成夠三百工分。”見我們困惑,他笑著比劃:“十個工分換一斤玉米,我家六口人,秋收能分八百斤。”他眼角皺紋里嵌著泥土,卻透著奇異的滿足。當李阿姨問“夠吃嗎”,老漢指向遠處玩耍的孩童:“娃娃們有學上,生病有大夫,房子不漏雨——還要啥?”
暮色浸染田野時,奇跡發生了。早晨整齊的雁陣化作歸家的溪流,漢子們扛著鋤頭說笑,婦女背著草捆哼歌,孩子追逐著躍過田埂。不知誰起了頭,朝鮮語的民謠乘著晚風飄來,雖然聽不懂詞,那調子里躍動的生命力,讓整車人靜默流淚。
金大叔忽然說起1977年寒冬。生產隊的糧倉見了底,二十戶人家圍坐倉庫分最后的紅薯。會計老劉把自己那份塞給孕婦:“我光棍漢,扛得住!”后來老劉浮腫得像發面饅頭,是大家省下口糧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現在頓頓有肉,可再沒吃過那么甜的紅薯。”他抹了把臉,車窗倒影里,朝鮮農人正互相拍打肩頭的草屑。那份自然而然的親昵,恍如昨日重現。
當我們的收割機在黑龍江平原轟鳴,朝鮮農民依然彎腰揮鐮;當我們的超市堆滿反季果蔬,他們滿足于分享玉米餅與腌菜。這巨大的反差催人深思:在奔向現代化的狂奔中,那些風雨同舟的體溫、甘苦與共的默契,是否被遺落在某個田埂?
歸途顛簸中,金大叔哼起了久違的號子。七十歲的老知青挺直佝僂的背,沙啞的調子竟有金石之聲:“嘿呦——加把勁呀!嘿呦——糧滿倉呀!”
一車人跟著擊掌應和,歌聲沖出車窗,驚飛稻田里的麻雀。那一刻我忽然懂得:父輩們用脊梁撐起的,從來不只是糧倉。
那些深扎泥土的集體記憶,是我們民族最堅韌的根須。當鐮刀落下時整齊的弧線,是生命對土地最莊嚴的敬禮。 朝鮮田間的紅旗終會褪色,但人類在苦難中相攜前行的身姿,永遠銘刻在文明的光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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