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結束了十八年的軍旅生涯,從營教導員的崗位上轉業回到安徽省城。我家屬是省城本地人,按照政策順利安置在市統計局工作。
記得剛脫下軍裝那會兒,走在機關大樓里總覺得腳步發飄,連說話都下意識想喊"報告"。不過時間真是最好的適應劑,沒過兩年,我就把統計報表看得比作戰地圖還順溜了。
2005年春天,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起。我正盯著電腦屏幕核對季度GDP數據,隨手接起來就聽見一個帶著浙江口音的男聲:"老指導員!我可算找到您了!"這聲音像把錘子,哐當一聲把我敲回了十年前的連隊。
記憶里那個總把軍裝熨得筆挺的小文書劉文斌,此刻正用興奮的語調告訴我,他就在我們單位樓下。
我小跑著下樓,遠遠就看見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輛锃亮的奔馳旁邊。陽光在那車標上折出刺眼的光,晃得我瞇起眼睛。
等他轉過身來,我差點沒敢認——當年那個清瘦的小伙子現在發福得厲害,皮帶扣都快系不住微微凸起的肚子了,但笑起來還是當年那個露出虎牙的模樣。
"指導員!"他三步并作兩步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立刻感覺到他無名指上戒指的硬度,"您怎么白頭發這么多了?"
這話說得我哭笑不得,拍著他肩膀說:"你小子倒是橫向發展得挺好啊!"他摸著后腦勺嘿嘿直笑,還是當年挨批評時的習慣動作。
我本打算帶他去機關食堂,結果他死活不依,非要請我去附近的徽菜館。
路上他跟我說,94年退伍回溫州后,跟著親戚做服裝生意,后來自己單干搞外貿,現在在合肥設了辦事處。
"這次來談個面料訂單,順道把您給挖出來了。"他邊說邊掏出燙金名片,我接過來一看,好家伙,某某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
菜剛上齊,他就開始給我倒茅臺。我攔著說下午還要上班,他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您現在可是坐機關,又不是帶兵,喝兩口誰知道?"這話讓我恍惚看見當年那個偷藏零食被我發現的小文書。
結果趁我去洗手間的功夫,他居然把單買了,我急得直跺腳:"說好我請客的!"他擺擺手:"這點錢對于我來說就是毛毛雨,您是工薪階層,還是省省吧。"
接下來半年,劉文斌來合肥就跟打卡似的勤快。每次不是帶海鮮禮盒就是拎兩瓶五糧液,有回還給我愛人帶了條真絲圍巾。
我愛人對著燈光看那精細的蘇繡,悄悄問我:"你這戰友是不是發財了?"我望著陽臺上他送的那盆名貴蘭花,葉子上還掛著水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突然想起他當文書時幫我養死的那盆仙人掌。
最讓我意外的是有天晚上,他在酒桌上突然說:"指導員,您辭職跟我干吧!給您分公司股份!"我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他掰著手指頭給我算:年薪保底三十萬,配車,年底分紅。我愛人在醫院當主治醫師,我們倆工資加起來還沒他說的零頭多。
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聽見掛鐘的秒針咔嗒咔嗒走。我愛人翻了個身:"動心了?"
我沒吭聲。她嘆口氣:"你呀,在部隊帶兵時總說'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飯'……"我噗嗤笑了,這話確實是我當年的口頭禪。
其實讓我猶豫的不光是錢。局里剛傳消息說要提個科長,我們處長私下說我是熱門人選。
更重要的是,我想起團里轉業的張政委。老張當年可是風云人物,自主擇業時被個房地產老板高薪請去當副總。有次戰友聚會,他開著奧迪A6來,給大家發中華煙,說老板答應給干股。
結果前年聽說那老板資金鏈斷裂跑路了,老張投進去的轉業費打了水漂,現在好像在哪個小區當物業經理。
上次遇見他,那身皺巴巴的西裝還不如我們當年發的常服挺括。
劉文斌再來電話時,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他笑著說:"我就知道請不動您這尊大佛。"
后來他約飯的頻率明顯低了,但逢年過節總記得寄箱海鮮或者發個問候。有回我發朋友圈說感冒,他立馬快遞來兩盒進口藥,包裝盒上全是英文,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是增強免疫力的。
現在刷朋友圈時,常看見他曬在世界各地談生意的照片。有時是迪拜塔的夜景,有時是巴黎鐵塔下的自拍,昨天又看見他在游艇上釣魚,墨鏡反射著地中海陽光。
我愛人湊過來看,突然指著照片角落問:"那女的是誰啊?"我放大圖片,才發現有個穿比基尼的姑娘正在給他倒香檳。我倆對視一眼,默契地劃走了這條動態。
去年局里組織體檢,我的脂肪肝從輕度變成中度。醫生叮囑少喝酒時,我突然想起劉文斌上次體檢查出三高,他在電話里滿不在乎:"做生意不應酬怎么行?"那時他正張羅著給孩子辦美國留學,說每年學費就夠在合肥買套房。
前兩天整理舊物,翻出張泛黃的照片。
95年全連合影,站在我旁邊的劉文斌軍姿挺拔,領花擦得锃亮。照片背面是我當年寫的一行字:"愿我的兵們都有個好前程"。鋼筆字已經褪色,但筆跡依然清晰可辨。
我記得那是在他退伍前夕,我熬夜寫完所有鑒定評語后,鬼使神差寫下的祝福。
當年我帶過的兵,現在成了我只能在新聞里看到的那種"成功人士";而我這個曾經管著好幾百號人的營教導員,如今每天最操心的是菜市場的豬肉價格和孫子的拼音作業。
有時候下班路過他公司駐合肥的辦事處,那棟玻璃幕墻大廈在夕陽下閃閃發亮。我會想起他說要給我留的停車位,然后笑著搖搖頭,拎著從超市買的特價雞蛋繼續往家走。
手機突然震動,是他發來的微信:"指導員,杭州的龍井下來了,給您寄了兩斤。"我站在斑馬線前,看著綠燈開始閃爍,趕緊小跑幾步。
春風裹著梧桐絮拂過臉頰,忽然就想起當年在訓練場上,他也是這樣跟在我身后跑五公里,腳步聲啪嗒啪嗒像在打拍子。
人生就像鐵軌,曾經并肩前行的人,終究會沿著不同的方向延伸。那些在軍營里同吃一鍋飯的情誼,轉業后就像被裝進了不同的容器——有人把它釀成烈酒,有人把它沏成清茶。
而我最慶幸的是,當劉文斌開著豪車來找我時,我們還能像當年那樣,一個立正敬禮,一個還以微笑。這種默契,比任何生意合同都來得珍貴。
作者:清逸塵
創作聲明:本故事部分情節有虛構演繹,圖片系AI技術生成,請勿與現實人物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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