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分數為準繩的評價體系中,“學習困難”長期被視作不努力或智力不足的代名詞?,F實中,許多學齡兒童正因病理層面的識別缺失、治療路徑的缺位,困在無效努力與自我否定的循環中。
近年來,國內部分醫院開設學習困難門診,試圖將這些孩童納入正規診療體系中。在這里,醫生會從注意力、感知覺、情緒、大腦功能等多個維度進行系統評估,找出孩子的問題所在。
學習困難門診的火爆一度引發社會熱議。一號難求的同時,仍有不少家長擔憂:學習困難門診的規范性究竟如何?是否存在過度診療、販賣焦慮?針對相關問題,近日,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醫學首席專家鄭毅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鄭毅。
學習困難,學習障礙?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看待學習困難門診,醫院為什么開設這樣一個門診?
鄭毅:醫院起學習困難門診這一名字,一方面,是因為學習困難是家長和社會都關注的一件事,能夠引起重視;另一方面,可以避免一些精神疾病帶來的病恥感,像精神分裂癥、抑郁癥、焦慮癥等精神疾病都會引發學習困難。在國內,兒童精神疾病的規范就診率不足20%。如果去看精神疾病,很多家長可能有很大的顧慮,一旦叫學習困難門診,來就醫的人馬上就多了起來。
我經常給大家澄清學習困難和學習障礙這兩個概念。學習困難是一類癥狀,學習障礙則屬于神經發育性障礙,大體分為閱讀障礙、書寫障礙、計算障礙和其他技能障礙四種類型。學習障礙才是具體的病,但從現實來看,大部分開設學習困難門診的醫生可能還不知道它準確的定義。
除了學習障礙以外,其他神經發育性障礙也會引起學習困難,包括注意缺陷多動障礙,英文縮寫為ADHD,即多動癥。ADHD兒童會因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引發學習困難,表現為學習成績落后于同齡人。
還有20%—30%的學習障礙會與其他神經發育性障礙共病,比如患ADHD的孩子也有閱讀障礙,看錯漢字的偏旁部首。因此,學習困難門診涵蓋很大的診斷范圍,除了神經發育性障礙,焦慮抑郁等精神障礙、教育環境、軀體疾病等也會引發學習困難。這些病人都應在學習困難門診得到有效的診療,或向其他更專精的科室轉診。
2021年2月初,江蘇南京市兒童醫院“學習困難門診”首次開診。左圖:南京市兒童醫院測試評估室入口。
右圖:兒童保健科屏幕上顯示5診室是“學習困難門診”,已有家長為孩子掛號,等待就診。
《中國新聞周刊》:有些家長認為學習困難門診應是學習成績較差的孩子去看,但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個提升成績的門診。你認為什么樣的孩子應去這一門診就診?
鄭毅:學習障礙、精神障礙、教育環境、軀體疾病這幾個因素都會引發學習困難,這是學習困難門診要聚焦的問題。學習困難門診是一個正規的醫學門診,并非用于輔導學習。門診可以幫助孩子調整心理狀態,但學習方法的改善不是門診解決的重點問題。一些孩子可能看了學習困難門診后成績會有所提升,這是因為診療幫助他們解決了影響學習成績的病理障礙。
《中國新聞周刊》:家長往往能看到孩子學習成績不好的表象,但不太能判斷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所以涌向學習困難門診。學習困難門診的興起會不會導致過度診療、散播焦慮?
鄭毅:我們可以將學習困難比作發燒。發燒可能是普通感冒,也可能由腦炎、肺炎引起。患者因發燒來看病,醫生會根據病因再進行分類處理。所以,單從就診來看,家長們能在早期給予足夠重視,沒有壞處。而且,一個合格的門診不會隨便給孩子“戴帽子”,如果能通過學習困難門診把孩子的問題診斷評估好,我覺得是很好的。
當下,學習困難門診雖然一號難求,但我認為,目前的就診率還是太低。在我看來,這并不是過度診療,關鍵在于標準和規則的制定。醫生不能決定什么樣的家長不該來,因為緩解家庭成員的焦慮也是學習困難門診的職責之一。學習能力對孩子來說是重要的功能,功能出問題了就應查原因。但不排除一些私立醫院在炒概念,本身缺乏資質,只是為了多一個收費渠道。
《中國新聞周刊》:哪些科室可以開設學習困難門診?需滿足怎樣的條件?
鄭毅:在國內,不少學習困難門診由兒童精神科開設。以這一科室為例,開設這一門診需配置足夠的專業人員。依據原衛生部2011年印發的相關規范,一個合規的精神心理科門診至少要有2名精神衛生專業執業醫師,此外,還要至少有1名注冊護士和1名技師。
基于醫院兒童保健科等傳統科室拓展學習困難門診也是可以的,但拓展一定要符合規范標準。具體開在什么科室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家醫院首先要符合兒童精神心理門診的開設要求,不能什么資質也沒有,以學習困難門診作為噱頭。
《中國新聞周刊》:當前,學習困難門診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鄭毅: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缺乏規范化管理。學習困難門診嚴格意義上比精神心理科門診專業性更高,孩子的“病因”可能是網絡成癮,可能是抑郁焦慮,這些情況醫生都應會診斷。學習困難門診的規范化診療需要依托更多專業人員。
在我看來,學習困難門診更應將學習障礙作為研究重點,而不是將其完全辦成診療多動癥或精神障礙的門診?,F實中,我們看似開設了很多學習困難門診,但整個社會對學習障礙問題卻是忽視的。一些人覺得閱讀障礙、書寫障礙這些都只是小毛病,但其實學習障礙有5%—15%的患病率,其中,閱讀障礙就占80%左右,不容小覷。
《中國新聞周刊》:學習困難門診應建立怎樣的規范診療流程?
鄭毅:以精神障礙方面的診斷為例,與客觀的血檢、尿檢不同,其本質上是一個現象學診斷,很大程度上依靠醫師的判斷。從流程上來講,首先醫生要做嚴格的病史采集和精神檢查,也就是問診和查體。查體包括軀體查體,也包括神經系統檢查。然后醫生判斷孩子可能需要做哪些量表,做哪些檢查。
量表用以在臨床中評估患者病情和輔助診斷,不能代替醫生的診斷。因為量表中的內容大部分是患兒或家長填的,具有主觀性。一些不太專業的醫生用多動癥量表一篩就說兒童患病了,導致統計得到的多動癥患病率偏高。學習困難的診斷應該是非常嚴肅的。量表也不是越多越好,就像醫生開化驗單似的,不是把醫院所有化驗單都開一遍,而是選擇適合檢查的項目。
左圖:一名孩子在做視聽整合連續測試。
右圖:醫生在給一個孩子做智力測試。本版圖/中新 視覺中國
“家校配合對于孩子康復非常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用藥方面,我們了解到像ADHD有對應的藥物和適應證,其他導致學習困難的疾病也有類似的用藥規范嗎?
鄭毅:如果是精神障礙引起的學習困難,可以通過藥物去治療。但如果是閱讀障礙、書寫障礙這類學習障礙問題,主要通過行為訓練和特殊教育來干預,這些疾病沒有特效藥。
《中國新聞周刊》:一些家長反映去醫院就診時,一提到孩子學習不好、注意力不集中,醫生就開專注達這類“聰明藥”。你對此如何看待?
鄭毅:之所以叫“聰明藥”,是因為如果孩子真有注意力方面的問題,這類藥物能使其注意力集中,進而可能提高學習成績。但這類藥物不太可能隨便開,更不可能家長主動要求醫生就能開。只有接受過專業培訓的醫生,通過精神藥物和毒麻藥使用權限的考試,才有資質開這些精神類藥物。
“聰明藥”的濫用在一些診療不規范的門診中可能存在。如果診斷不當,其濫用風險高,還可能導致消化道不適、心慌、焦慮、失眠等副作用。
《中國新聞周刊》:除了藥物治療,學習困難的診療還需要家庭和學校的配合。你認為目前這算不算一個短板?
鄭毅:從現實來看,家校共育的配合程度差別很大,有的家庭和學校配合得很好,有的合作得不太順利。
我們現在更強調家、校、社、醫的結合,但當前,仍缺少多方共同努力的合作精神。具體來看,醫院不是給出一個診斷就結束了,還要引導孩子繼續上學,監督孩子吃藥。學校也面臨管理方面的難題,國內學校心理老師的配備不如國外完善,而把所有事情都寄希望于班主任是不合適的。在家庭層面,現在經常會有一些家長給孩子“戴帽子”,認為孩子就是生病了,開點藥就行了,自己已經盡力了。
家、校、社、醫各方深度配合對孩子的康復非常重要。以ADHD患者為例,如果學校阻止ADHD孩子和其他同學的正常交流,就會對其造成很大的心理創傷。很多ADHD孩子在社交上跟正常孩子沒有區別,就像感冒發燒一樣,學校和老師給予適度關注就好。盲目“戴帽子”只會讓孩子感到被孤立,從而引發更多的心理問題。
因此,“摘帽子”的核心在于破除社會對精神障礙的嚴重病恥感,提升學校的接納程度和家長的投入程度,為患病孩子提供更友好的康復環境。
發于2025.7.14總第119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鄭毅:不要隨便給孩子“戴帽子”
記者:周游(nolan.y.zhou@gmail.com)
實習生:胡可欣
編輯:杜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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