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民國風文藝范
那一年,18歲的她在火車站送別即將離開的戀人。
戰火之中的離別總是蘊含著太多的擔憂,眼前人亦是心上人,怎能放心在未知中放開彼此的手。千言萬語在離別面前也只能是一句“我等你平安回來”。
伴著耳邊刺耳的鳴笛聲,火車在軌道上越行越快,而她心中牽掛的那個人也越來越遠。
這個站在月臺上的女子,便是施濟美。而此時的她并不知道,這次的離別會成為她生命的轉折點。
在這之前,施濟美生在書香門第,長在親朋的呵護之下,人生可謂完美。
施濟美的父親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后任職于北洋政府外交部,是著名外交家顧維鈞的得力助手。而母親也是名門閨秀,不僅精于詩詞,而且善書法。家庭經濟條件優渥,父母文化涵養極高,施濟美自然是名副其實的掌上明珠。
施濟美高中就讀于上海培明女子中學,在那里她結識了好友俞昭明,二人都愛好文學,志同道合,成為知己。
緣分很是巧妙,許是上天的眷顧,不僅為施濟美送來了知己俞昭明,還將俞昭明的弟弟——俞允明,也帶到了施濟美的生命里。俞允明的出現點亮了施濟美的青春,兩顆青澀卻又深情的心撞在了一起。
之后三人一同考進了上海東吳大學。而當時東吳大學的校長正是楊永清先生,他與施濟美一家是世交,在他的照拂之下施濟美的學校生活順風順水。
摯友俞昭明
親情、友情、愛情、學業,這些幸福將施濟美緊緊地呵護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斷頭王后》里有一句經典語“她那時候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戰火的硝煙彌漫在中國的土地之上,一場戰亂席卷了整個中國。
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讓動蕩的中國難以有一張安靜的課桌。心存高遠之志的有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一面抗日,一面求學,為祖國貢獻自己的力量。而施濟美的戀人俞允明也是其中一個。
在民族戰爭面前,風花雪月不得不暫時擱淺,兩人只能分隔兩地。
昔日朝夕共處,今日異地相隔。此時的施濟美多希望自己可以和俞允明一同離開,可家庭的責任讓她寸步難行。父親遠在西歐擔任參贊,作為長女,她要承擔侍奉母親、照顧弟妹的責任。
對于戰亂中的人而言,一場戰爭打亂的又何止只有情感上的牽掛。對生命的踐踏,才是戰爭真正血淋淋的殘酷。
不久之后施濟美一家所居住的南京也淪陷了。一時之間,戰敗的代價扼住了所有南京人的咽喉。
面對眼前嚴峻的,作為一家主心骨的施濟美,做出了決定——逃。
而俞允明離家之后,留下的家眷當時也還在南京。俞允明父母早已年過花甲,光靠他們自己肯定出不了南京城。施濟美只好兩家并一家,一起匆匆逃難。
戰火中的路并不好走。恰逢蘇北的一些城鎮被日軍占領,所以一路上膽戰心驚,既怕碰上日本鬼子,又要逃避國民黨的敗兵。
扶著年邁的老人、護著幼弱的孩子,一路上還是學生的施濟美撐起了兩家人生命的希望。有時取道水路乘民船,有時由陸路乘獨輪小車,輾轉多地,最后終于到達上海。
施濟美與弟弟妹妹
戰火紛飛中,只身扛起大梁的施濟美不管是從個人情感上還是家庭情況上,無疑期待著戀人俞允明的歸來。
但俞允明寄來的書信卻從某天開始,再也沒了消息。
一天天焦急的等待中,施濟美終于等來了訊息,但不是俞允明的書信,而是武漢大學的電報:
“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機轟炸樂山時不幸遇難身亡,希節哀?!?/p>
施濟美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樣突然、這樣殘酷。二十多歲正是一個少女憧憬未來幸福的年華,但施濟美卻在二十歲的時候。永遠地失去了她想共度余生的人。
她內心的悲痛自是無法估量,多少次午夜夢回的啼哭,多少次魂牽夢繞的執拗,我想都不為過。
因此她懂斯人已逝的悲痛,所以她更不愿讓俞允明的年邁的父母遭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愴。
于是俞允明的父母每月仍能收到兒子俞允明的書信,書信中兒子告訴他們,他已去國外深造,而國外有施濟美的父親,對他多有關照,不必掛念……雖然一直沒見到兒子回來,但總歸有消息就好。
而之后的日子里,施濟美對俞允明的父母始終如自家長輩般敬愛,時常探望照顧。這也讓二老有了些許安慰。
這個噩耗就這樣瞞下來了,一直到俞昭明的父母壽終正寢,也不知他們的愛子早已遇難去世。
而施濟美從此再也沒有在他人面前提過俞允明的名字。似乎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就會抑不住往外噴涌的悲傷。
漫漫人生路,施濟美的余生再未愛過誰,終身未嫁。
施濟美就如同她筆下的那些女子一般,在男主人公離開之后,即使知道兩人再無可能,但依舊深情而執著地守在舊地,不肯離去。
剎那間的芳華,施濟美卻用一生去追尋。讓人敬重他們的感情,卻又憐惜那顆孤寂的心。
但生活還在繼續。今天很糟,明天也許會更糟。
施濟美畢業照
1942年,施濟美從東吳大學畢業。因珍珠港事件發生,施濟美父親對一家的接濟完全中斷。家中生活頓陷困境,母親和弟妹均無收入來源,一大家子人只能靠施濟美養活。
畢業之后有人介紹施濟美去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待遇很優厚。有了這份工作的她完全可以輕松地面對眼前的經濟困境。但特殊的是這個公司是日資企業。
當時上海已淪陷,經濟局勢每況愈下。在日本國旗高懸的上海灘里,生存的壓力會剝奪人的尊嚴,每天都有著無奈屈服于帝國勢力的人。
但施濟美當即一口回絕,她說凡有日本人或漢奸投資的公司一概不去。最終施濟美寧愿去做工資低少的學校教員。
而這一時期的施濟美同時也業余寫作,除了表達內心的情感信念之外,也是為了補貼家用。
施濟美曾經說過“有人用筆寫故事,也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寫故事?!倍约海呛笳?。
寫作對于施濟美雖是業余,但才華卻不會因此而減弱。施濟美的作品十分暢銷,當時很多的雜志都因發布她的文章而銷路大漲。《愛的勝利》、《尋夢人》等小說都深受讀者喜愛,吸引了眾多“施粉”。
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壇,最為引人注目的有三個女作家。作為“東吳派女作家群”的領軍人物,施濟美便是其中之一。
但解放之后施濟美便停筆了。從此文壇上隱去了一位天資卓越的作家“施濟美小姐”,但三尺講臺上卻仍有嚴謹治學的“施濟美先生”。
施濟美將教師作為了她終身的職業。即使解放后,她完全可以換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但她拒絕了。因為于她而言,教書育人是她一生的事業。
在當時的教育行業中,“施濟美水平”是對一名老師極高的評價,這足以見得施濟美成為了多少學生心中的知識引路人。
在課上,她是那個教學嚴肅認真,卻又關心弱勢學生,讓人有點害怕卻又感到溫暖的國語先生。在課下,她是那個堅持家訪,經常與學生談心,一起睡在破倉庫里的知心朋友。
而經歷了一屆又一屆學生的“施先生”,也由原來充滿活力的年輕摩登,漸漸變成了“齊耳短發,身穿人民裝,腳踏方口布鞋”的樸素平淡。
但這樣平靜的生活卻在1966年的一天被突然打破。
一群革命小將不期而至,不由分說就開始瘋狂抄家。他們帶著滿滿的兩輛黃魚車走了,車上是施濟美收藏的報章雜志、珍貴書稿等。
一瓶由施濟美父親生前從國外帶來的香水被打翻,香濃的氣味飄在滿目狼藉的房間里,更襯得格外凄涼。
但施濟美對這次抄家卻表示: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無可珍惜。同時她又鄭重地交給她妹妹一樣東西——一沓厚厚的信件。
這些還未被抄走的信件,都是學生們寫給她的信,信中寫滿了對老師敬愛與信任的語言。施濟美擔心這些信被發現,使學生們遭受牽連,所以讓她妹妹代為保管。
在此后的那段時間里,有人寫她的大字報,有人到她家里去“破四舊”,也有人逼問她:“你最喜歡什么樣的學生?”但施濟美平靜地回答:“我對每個學生都一樣,對你也一樣?!?/p>
這時的施濟美已經從老師變成了掃地和擦浴缸的粗人,但她卻依舊有著為人師表的光芒。雖然自己深陷困頓,但她仍心系學生。和每一位優秀的老師一樣,她希望學生能夠更好地發展,而不是成為錯誤政治活動的劊子手。
但,事實是悲涼的。沒有是非判斷標準而空有一腔熱血的學生,成為了將施濟美逼向絕境的助推者。
施濟美曾經教過的一個女學生,把施濟美給她修改過的文章,寄給了造反派,成為了施濟美“罪孽”的證據。這份證據,除了導致施濟美被人唾罵,批斗,敵視這些之外,更是在她滿懷教育熱忱的心上狠狠地“刺了一刀”。
施濟美曾對她的同事說:“政治上的事有一天會平反,生活上的事卻沒人能說清。
無情的揪斗和摧殘接踵而至,除了批斗,還是批斗。未來是如此黯淡無光,她的心靈愈發荒涼。
終于,48歲那年,施濟美自殺了。
走的那天,她的妹妹回憶道:“她低頭一言不語地走上三樓。當她走到樓梯轉彎處時,她回過頭看看我,臉色蒼白,充滿了憂郁和絕望,又默默地上樓走進她的臥室……”
死亡是可怕的,自殺通常已經是一個人對生命絕望的極點之后的決絕。但施濟美的自殺卻先是喝了大量的敵敵畏,之后又用繩子懸梁自盡。這不禁讓人感受到無盡的悲涼,她的絕望是有多么濃烈,才會讓她對死亡如此渴求。
第二天黎明的陽光照進了施濟美的房間,也照到了施濟美的身體上,但施濟美靈魂卻永遠留在了陰暗里。
而她家樓下“打倒鴛鴦蝴蝶派作家施濟美”的標語很快就會被換成“反動學術權威施濟美死有余辜”之類的“新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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