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7月15日凌晨，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署大堂。

時任該縣縣令的李鐘岳，正奉命連夜提審一個女犯人，但當犯人被帶到大堂之后，李鐘岳卻沉默了。

半晌，李鐘岳方才開口，“余言輕位卑，死汝非吾意，幸諒之也”，說話間，“淚隨聲墮”。

身為縣令大人，對犯人為何會如此態度？原因很簡單，因為眼前這個女犯人，李鐘岳不愿殺，更不忍殺。

一、

對李鐘岳來說，1907年，是他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年。

由于39歲才考中舉人，之后又因為考進士耽誤了幾年，因此一直到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寒窗苦讀大半生的李鐘岳，才總算是熬出了頭。

這年正月，李鐘岳接到朝廷敕令，命他出任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縣令，即刻上任。

接到敕令后，李鐘岳十分高興，自幼生活在家鄉山東的他，很少有機會去蘇杭一帶，而這次去，不僅可一睹蘇杭美景，還能在任上一展抱負，因此，李鐘岳這一路上的心情，既激蕩又愜意。

到任后，李鐘岳很快就熟悉了工作，也進入了角色，但他的心情，反而卻愈發沉重起來。

之所以沉重，是因為在當年7月的一個案子，他的上級紹興支付貴福向他發來一道命令，命他迅速派人，去查抄開辦在山陰的一所學堂。

按理說，既然上級有令，那么遵命行事就是了，但李鐘岳卻不愿這么做，原因就在于，這間學堂里，有一個他極為欽佩之人。

這個人，正是秋瑾。

秋瑾的大名，李鐘岳早有耳聞，而對這位集才學、膽色于一身的奇女子，李鐘岳更是既仰慕又欽佩，而秋瑾的那首“馳驅戎馬中原夢，破碎山河故國羞”之詩，更是令李鐘岳贊嘆無比，每每品讀此詩，他總是對子女說，“以一女子而能詩，勝汝輩多矣”。

正是因為愛才、惜才之心，李鐘岳實在不愿意去執行紹興府的命令。

但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縱然李鐘岳不想，但奈何紹興知府貴福鐵了心的要拿人，更何況，上面還有浙江巡撫的一再催促，這就讓李鐘岳不得不按命行事了。

那么，到底是因為何事，讓紹興知府乃至浙江巡撫都如此著急拿人呢？其中緣由，得從當年7月初說起。

當年7月6日，秋瑾的表哥徐錫麟在安慶發動起義，而為了此次起義，秋瑾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如編制起義武裝的軍制、起草檄文等等，并且還與表哥徐錫麟約定，安慶起義成功后，自己則會在紹興作以呼應。

但遺憾的是，安慶起義以失敗而告終，而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如有人泄密、計劃不周全、發動太倉促等等，都是導致此次起義失敗的因素之一。

不過，盡管此次起義失敗了，但并非沒有收獲，首先，起義過程中，徐錫麟成功刺殺了時任安徽巡撫的恩銘，其次，他就義前的豪言壯語，激勵了越來越多的后來者投身革命。

“法國大革命八十年始成，其間不知流了多少熱血。我國在初創的革命階段，亦當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的花朵。諸位切不可以我之慘，而存退縮的念頭才好！”

而徐錫麟就義之后，他的手下中有一人因扛不住刑訊，就把秋瑾參與此次起義的信息，一一供認了出來。

得知這一消息，浙江巡撫當即下令，捉拿秋瑾，并查封由秋瑾負責的大通學堂。

由于大通學堂在紹興府山陰縣境內，因此，命令首先傳到了紹興，而紹興知府貴福，與被徐錫麟刺殺的恩銘恰好還是親戚，這么一來，貴福對此事不僅要加急辦，還要從重辦。

所以，貴福才會鐵了心要拿人，在這種情況，即便山陰縣令李鐘岳有心想保全秋瑾，可迫于貴福壓力，也是無計可施。

更何況，由于李鐘岳一再拖延，貴福也放出了狠話。

“汝延不執行，是何居心？限汝立即率兵前往，將該校師生，悉數擊斃，否則我即電告汝與該校通同謀逆。”

在這種情況下，李鐘岳就是想拖也不可能了，情急之下，不得不帶兵前去“捉拿”秋瑾的他，想到了一個既能應付差事、又能讓秋瑾脫身的主意。

二、

李鐘岳想到的主意，就是在抓捕的路上制造動靜，這樣一來，就能讓秋瑾知道，有人來“抓”她了，然后秋瑾抓緊時間離開，到時候李鐘岳“磨磨蹭蹭”趕到大通學堂后，就能以“人去屋空”為由，直接打道回府。

若貴福追問，那就說人跑了，就算他不滿，也不能拿李鐘岳怎樣。

不僅如此，在出發之前，李鐘岳還一再交代兵丁，到地方后只能捕人，不得傷及無辜，更不準隨意開槍。

而為了避免有兵丁不聽命令，李鐘岳甚至還故意讓自己乘坐的轎子走在前面，這么一來，兵丁們就會有所忌憚了。

安排完一切后，李鐘岳帶著兵丁大張旗鼓的前往大通學堂，原本他以為，自己這么做足以讓秋瑾脫身，但令他沒想到的是，秋瑾居然沒有走。

看到秋瑾佇立在大通學堂正中央，李鐘岳是既生氣又震驚。

生氣在于，他一心想護秋瑾脫身，結果她卻沒有走，而震驚則在于，明知道不走會有什么后果，她依然沒走。

而當問及秋瑾緣何不走時，秋瑾淡然回答，自己不能丟下學堂師生只顧自己逃命，并且，她也早就做好了為革命流血犧牲的準備。

在這種情況下，李鐘岳只能將秋瑾連同學堂內同樣不愿離去的幾個師生一塊帶走。

得知已將秋瑾“捉拿歸案”后，貴福極為興奮，不僅親自趕到山陰連夜展開審問，還命令李鐘岳再去秋瑾家中查抄，務必找出秋瑾是革命黨的證據。

而為了保護秋瑾，更為了避免連累更多的人，李鐘岳在查抄過程中，下令兵丁不準進入秋瑾居住的小樓，這么一來，自然就沒有找到什么證據，而沒有找到證據，不僅保護了秋瑾的家人，同時也避免了更多的人受到牽連。

這件事，令秋瑾家人極為感動，多年之后，秋瑾之弟秋宗章在見到李鐘岳之子李江秋時就說，“令尊故令不插先姊住屋，此等大恩，猶如再造”。

盡管李鐘岳想盡了辦法來避免牽連更多的人，但在紹興知府以及浙江巡撫的壓力下，他實在沒有辦法護秋瑾本人周全了。

三、

秋瑾入獄后，貴福多次催促李鐘岳，暗示他只要能讓秋瑾招認，可以不計手段。

但李鐘岳哪里會這么做？相反，在提審期間，他除了能拖就拖，另外待秋瑾如上賓，而這些被密探報給貴福后，就讓貴福當場大怒。

他責問李鐘岳為何不用刑？而李鐘岳則回答，“皆為讀書人，且證據不足，實難用刑”。

雖說這理由暫時可以搪塞過去，但貴福哪里肯善罷甘休？急于結案的他，干脆找到浙江巡撫張曾楊，謊稱秋瑾已經招供，而張曾楊根本沒有核實，直接給貴福簽發了“就地正法”的手令。

當貴福把這個手令扔到李鐘岳面前時，李鐘岳大驚失色。

他想護秋瑾周全，但奈何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并且，貴福臨走時撂下的話，也讓他別無他法了。

“此系撫憲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殺，在君；宥，亦在君。請好自為之。”

到了這一步，李鐘岳確實無計可施了，而愧疚、無力、憤怒等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面對秋瑾時，當場失態。

“余位卑言輕，愧無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諒之也。”

而對于這個一直以來對自己頗為照顧的父母官，秋瑾自然是十分感激，她清楚正是因為有李鐘岳，自己的家人才幸免于難。

所以，秋瑾并無遺憾，而是毅然選擇慷慨赴死，臨刑之前，當李鐘岳問他還有什么心愿時，秋瑾只提了兩個：請勿梟首、請勿刑后剝衣。

這兩個請求，李鐘岳一一答應，最終，在他不忍的目光下，秋瑾英勇就義，年僅32歲。

秋瑾犧牲后，李鐘岳則迎來了人生的巨變，因貴福對他保護秋瑾的種種作為極為不滿，因此最終，李鐘岳被罷官免職，此時，距離他上任縣令，僅僅過去半年多。

而離任之后，李鐘岳對失去官職倒不在意，但卻一直未能從愧疚之中走出來。

他始終認為，是自己沒有護秋瑾周全才導致了秋瑾之死，帶著這種情緒，李鐘岳愈發感到深深的自責。

到后來，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李鐘岳，竟然有了求死之志。

盡管有家人勸解，加上日夜防范，但最終，李鐘岳在秋瑾就義的三個多月后，即當年的10月末，在家中自縊身亡，年僅53歲。

放在歷史長河中，李鐘岳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而已，但就是這么一個小人物卻得以青史留名，原因就在于，在當時的濁世下，李鐘岳盡到了一個有良知之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