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對以下五個角度展開分析:
第一,生產資料虛擬化與剩余價值剝削的新局面。
第二,原子化與集體抗爭之間的矛盾。
第三,非對稱責任的制度化轉嫁。
第四,階級重構:技術特權階級的崛起。
第五,數字時代的異化危機。
(一)生產資料虛擬化與剩余價值剝削
我們每個人產生的數據,正和機器、廠房一樣,成為生產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生產資料”,并且是最關鍵的一種。
為什么說數據是生產資料?核心在于它能創造價值。AI就是學習了海量的藝術家、畫手的數據才學會了繪圖;學習了我們海量的文字和聊天數據才學會了對話;學習了無數真實司機駕駛時的油門、剎車、方向盤轉動數據才學會了自動駕駛。這些數據如同鍛造機器的鋼鐵、織布的棉紗——是生產的原始材料。
數據不僅能當“原料”,它經過算法的“熔爐”提煉,又變成了更強大的“生產工具”(智能算法),用于制造更精密的商品(AI、大數據算法、精準推薦)。這種既是生產資料又是生產方式的雙重性,是過去任何生產資料都不具備的特性。
但這種新生產資料帶來了尖銳的、前所未有的矛盾。
首先是所有權的問題: 我們的工作數據、消費數據、社交數據,它們源于我的行為,耗費了我們時間和精力。但在注冊APP時點擊的冗長“用戶協議”,如同舊時代地主強加的契約,悄無聲息地將這份本應屬于你的生產資料所有權,轉交給了平臺資本家。
這實質是“原始積累”的數字重演: 當農民被迫失去公有土地,被趕進工廠成為無產者一樣;今天,我們每個人在數字世界都被剝奪了自己的“數據土地”,成了新經濟系統里必須“貢獻”數據的無產者。我們成為了新生產資料的創造者,卻不擁有它。平臺卻依賴這份竊取而來的生產資料(我們所有人的數據)進行生產(開發、改進算法和模型),獨占剩余價值。
在所有權剝奪的基礎上,就是剝削的黑箱化與價值鏈條的崩解: 傳統的剩余價值剝削相對透明——工人工作10小時,必要勞動時間值5小時工資,剩余5小時的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數據時代,剝削變得隱蔽且復雜:我們刷短視頻、點外賣、導航路線的每一秒,都在為平臺創造價值(訓練模型、優化服務、定位客戶),但我們的“勞動”——即產生數據的行為——沒有被計價,我們也從未收到這張隱性勞動的“工資單”。剝削就隱藏在這些未被付費的行為和時間里。
這種“行為剩余價值”很難用傳統的勞動時間進行精確度量,價值創造的起點(我們產生的數據)和價值實現的終點(資本家的利潤)之間的鏈條變得模糊、甚至斷裂。
當人工智能生成的畫作在拍賣行賣出幾十萬美金時,調試關鍵詞的提示工程師僅得到幾塊錢報酬,被抓取數據訓練AI的畫手們甚至分文不得;或者當工廠里的機器人取代了工人,資本家利潤依然在增長。這些現象都讓原有的勞動價值論在精確計量“新勞動”的價值和剩余價值率方面,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這把尺子,在AI和數據驅動的新生產前似乎失靈了。
更進一步地,平臺大數據經濟的發展暴露了一種自我強化的剝削循環:我們日常產生的行為數據——那些使用應用時的點擊軌跡、停留時長、消費傾向等數字痕跡——被平臺無償占有后,經算法處理轉化為愈發精密的控制工具。這些工具的核心功能恰恰是更深層地挖掘我們的注意力、時間和金錢,使平臺受益。
這一機制導致了一個尖銳的矛盾:作為數據原材料的提供者,我們親手參與鍛造了束縛自身的枷鎖,且這一枷鎖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加沉重。用更簡單的話說就是:我在剝削我自己。
短視頻平臺的運作方式最為典型,用戶的每一次滑動都在為平臺提供訓練素材:當你在夜晚因焦慮而反復刷視頻時,算法在記錄你看某些內容時多停留了幾秒、跳過哪些內容、何時退出應用。幾天之后,系統便能識別出你情緒波動的規律,并據此優化推送策略——在探測到低落信號時密集供應高刺激性內容,在識別到疲憊時推送舒緩卻不易中斷的連續劇。這套不斷自我強化的系統形成一種壓迫性循環:用戶為優化算法提供了原始材料,而優化后的算法則更具針對性地榨取用戶的時間和注意力。
電商平臺和游戲產業也一樣,當你在購物應用中反復查看一件商品卻遲遲未下單,或在游戲中猶豫是否購買虛擬道具時,這些行為都會形成關鍵數據標記。平臺通過分析這些行為細節(如在價格頁面的停留時長、關閉頁面又再度返回的頻率等),能夠精確識別個體用戶的價格防線和心理弱點。隨后,系統便能制定出最具誘導性的策略——比如在你月度消費高峰日推送剛好觸及心理價位的“限時特惠”,或在你連續登錄幾天后突然彈出“專屬禮包”。用戶自己留下的行為痕跡,經算法轉化后變成了精準刺穿消費防線的矛。
這一矛盾的本質已經超出了傳統剝削范疇。它不僅涉及平臺無償占有生產資料(用戶數據),更在于平臺將這一生產資料轉化為高效的行為干預裝置,反作用于數據生產者本人。用戶在持續提供燃料的同時,也承受著愈加精密的剝削手段,在喪失時間支配權和消費自主性的過程中,無形中加固著壓榨自身的新生產體系。數據從源頭至終點的完整流轉路徑,就是用戶從主動行為者向受控對象蛻變的生命軌跡。在這個閉環中,創造者的能動性與被支配者的被動性成為了現代數據經濟中日益尖銳的根本對立。
基于此,就是數據時代的新壟斷與反抗的困境: 控制核心數據資源和頂尖算法的公司,如谷歌、騰訊、字節跳動……形成了比工業寡頭更難撼動的“數字壟斷霸權”。它們不僅壟斷了關鍵生產資料(數據),更壟斷了轉化數據的核心力量(復雜算法算力)。
怎么辦?我之前寫過幾篇講AI的文章中提到過,雖然這些文章都被刪了看不了了:數據公有化+數據倫理道德委員會兩條腿走路。
我在那幾篇文章中也分析過:數據作為核心生產資料是很獨特的,具有非競爭性(多人同時使用不損耗)、可復制性(低成本無限復制)和流動性(全球即時傳輸)。這與傳統生產資料(機器、廠房、土地)的排他性本質矛盾。所以,數據是最適合第一個進行“公有制改造”的生產資料。
但是,我們面臨的問題復雜性絕對沒有“數據公有化”這幾個字這么簡單,因為很多關鍵的概念性的問題必須要厘清。舉個例子,剩余價值剝削理論中一個重要概念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那么我們產生數據的過程如何界定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呢?這就值得經濟學、社會學的大學者們好好研究、甄別了。
簡而言之,互聯網時代、尤其是AI爆炸性發展,讓馬克思主義理論正處于一個更新發展的急迫當口: 數據作為一種獨特的生產資料——它由用戶行為自然產生、但被資本無償占有;兼具原料和工具的雙重身份;其價值轉化過程復雜且隱蔽,難以直接套用勞動時間公式來衡量剩余價值——引發了傳統理論難以全面解釋的新矛盾。
這不是否定馬克思的基本洞見(資本家通過壟斷生產資料榨取剩余價值),而是揭示這個核心邏輯在新時代采用了前所未有的、更精密的形態。要剖析這種新型剝削關系及其內在矛盾,需要發展一種能融合數據產權、算法作用和網絡化非物質勞動特點的新理論框架。
這個新理論需要回答:在數據驅動的生產循環中,價值究竟如何形成、如何被計量、又如何被侵占?這份理論的重構,將決定我們能否看清數字資本的核心秘密,也關乎解放新可能的探索。
(二)原子化與集體抗爭之間的矛盾
這同樣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同樣是我寫了很多文章然后都被刪了,不過今天既然說得是“2025”,我就先分析一下后現代原子化的大趨勢,然后在此基礎上探討一下當前的新局面。
后現代社會的根本特征并非偶然造就了原子化個體,而是其文化邏輯、空間結構和技術秩序共同生成的系統性后果。后現代性通過三重斷裂徹底消解了傳統共同體紐帶賴以維系的基礎,而這種原子化狀態深刻瓦解了集體抗爭的可能性,形成了當代最頑固的政治困境。
第一重斷裂發生在價值層面。 當啟蒙理性承諾的宏大敘事(自由、解放、進步)在后現代解構浪潮中失去權威,個體便被拋入價值相對主義的迷霧。人們不再共享統一的價值坐標系與未來圖景,轉而退守各自的情感部落和微觀生活圈——當今愈演愈烈的性別矛盾只是一個小投影。
消費主義進一步將公共議題降解為個人偏好選擇——社會運動的目標從“工人權利共同體”縮小為“我的外賣訂單準時率”。這種價值底盤的瓦解使得集體抗爭既缺乏理念上凝聚共識的旗幟,也缺失情感上召喚犧牲的支點。
第二重斷裂源自空間與時間的深度殖民。 全球化資本流動將生產鏈條打散到不同大陸,數字技術則將每個人的時間切片嵌入異步虛擬空間。流水線上的并肩勞作被外賣騎手在算法指令下的各自獨行取代;大革命時代咖啡館里的政治辯論被短視頻碎片沖擊成轉瞬即逝的情緒漣漪。物理空間的疏離阻斷了面對面的有機連接,而時間的碎片化則使得同步的集體實踐成為奢侈。集體抗爭需要的空間粘性與時間綿延(durée),正被后現代秩序系統性消蝕。
第三重斷裂發生于技術對主體性的重塑。 當手機屏幕成為連通世界的主接口,算法便化身為調節人際關系的隱形中樞。傳統依靠工會簡報傳遞階級意識的方式,被精準投喂的信息繭房替代。更關鍵的異變在于:技術不僅改變抗爭工具,更重構抗爭主體本身。連續刷短視頻形成的神經突觸模式,不斷強化即時滿足的神經回路,持續弱化持久抗爭所需的意志耐力。
當新一代年輕人適應了“點擊即反饋”的交互邏輯,對需要數月籌備的工會運動自然產生神經層面的不適感。這種生物神經層面的深刻改造,使得集體行動不再是主體選擇問題,而成為生命政治下被壓制的生理可能。
這第三點就是我想展開分析的:互聯網時代、短視頻時代、大數據時代的新形勢。
互聯網時代這種矛盾的核心在于:壟斷資本利用技術架構和算法管理,系統性地瓦解了傳統意義上勞動者團結互助的空間、時間和共同利益基礎,將個體隔絕在孤立的數字牢籠之中。
與傳統工廠或辦公室不同,互聯網時代最大特色——平臺經濟中的“平臺勞動者”(如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自由設計師、內容創作者)大多處于物理空間的極度分散狀態。他們不再聚集在同一個車間或寫字樓,而是各自奔忙于城市的街頭巷尾,或獨自面對家中的電腦屏幕。這種物理上的隔絕,天然削弱了面對面交流、建立信任和共同情感的基礎。
更重要的是,平臺通過精細化的算法管理,將勞動過程切割為極度碎片化的任務單元(如搶單、接單、完成配送),并將勞動者置于相互競爭的狀態之下(如基于接單量和評分的排名系統)。每個個體都被迫聚焦于如何更快地完成手頭這一單、如何獲得下一個訂單、如何避免差評以維持微薄的收入,使得他們無暇也無力去關注更廣泛的共同處境。
技術手段在加劇這種原子化方面扮演了關鍵角色。APP 不僅是勞動工具,更是強大的監控與規訓裝置。平臺能夠實時追蹤每個勞動者的位置、狀態、效率、評價,并通過算法動態調整派單邏輯、獎勵機制甚至懲罰措施。這種無處不在的監控和高度的信息不對稱(勞動者難以了解整體派單規則、評價體系的細節、具體處罰的依據),讓個體勞動者處于持續的焦慮和不安之中。
當不滿積累時,勞動者缺乏可靠的信息渠道和安全的溝通空間去驗證彼此的遭遇、統一認識并協調行動。平臺可以利用算法精準識別潛在的“麻煩制造者”(如頻繁抱怨或在特定群組活躍的司機),并通過調整派單率或臨時性“獎勵”進行分化瓦解。這就像是在每個潛在的“火種”周圍預先設置了無形的隔離帶。
壟斷資本還擅長制造一種虛假的“共同體”幻覺來掩蓋真實的原子化狀態。游戲公會、司機群組、創作者社區等,表面上是交流互助的空間,但其底層規則往往由平臺設定和控制。平臺通過設置公會任務、社區積分排行榜等方式,巧妙地將勞動者之間的互助和競爭引導向服務平臺目標的方向(如提升用戶活躍度、增加內容產量),而非增強勞動者自身的議價能力。這使得線上的聚集難以轉化為線下的團結力量,甚至可能因內部競爭而消耗掉潛在的集體能量。
因此,我們看到了一種尖銳的矛盾:一方面是大資本通過數據壟斷和算法控制實現了前所未有的集中與力量整合;另一方面則是生產者(無論是提供數據的用戶,還是提供服務的勞動者)被前所未有地打散、孤立和個體化。這使得傳統的罷工、工會談判等集體抗爭形式在平臺經濟面前顯得笨拙而乏力。
于是乎,外賣騎手即使有共同的訴求,也很難在分散的狀態下協調一致的停工行動;網約車司機即使通過線上群組串聯,也極易被平臺通過算法精準識別和分化;內容創作者面對平臺算法的調整和收入下降,個體申訴往往石沉大海,聯合行動又障礙重重。
這種“原子化”困境是互聯網大資本維系其新型剝削秩序的重要支柱。它使個體勞動者難以看清彼此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敵人(即平臺對數據和生產工具的壟斷),難以形成有效的集體意志,更難以組織起能夠挑戰平臺規則的力量。可以說,數據壟斷與算法控制構成了經濟剝削的核心引擎,而勞動者的原子化狀態則是確保這臺引擎穩定運行的政治保障。打破這種原子化,重建適應數字時代的集體抗爭形式,成為反抗平臺資本、爭取數字時代勞動者權益和解放可能性的關鍵戰場。
當抗爭主體被后現代秩序在意義、空間、時間及神經層面全方位解構時,集體行動的危機不再僅是策略失效,更是存在可能性的枯竭。未來政治的核心課題,或許不是如何組織原子化個體,而是如何在被資本深度殖民的神經荒漠里,重新培植能夠承載抗爭意志的生命土壤。
(三)非對稱責任的制度化轉嫁
這一理論最早來源于國際貿易,而在互聯網時代、尤其是AI時代,更加凸顯了出來。
二戰后,以沃勒斯坦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們開始反思全球化中的剝削系統: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在數據驅動的新型剝削體系之外,還日益依賴于一套精巧的“責任轉移”機制。這套機制通過全球化的供應鏈、技術黑箱和制度設計,系統性地將本應由國際資本承擔的社會成本與倫理責任,轉嫁給鏈條中最弱勢的群體——發展中國家的勞動者、基層社區、普通消費者,甚至未來世代。這一理論構成了馬克思主義視角下剝削關系在空間與時間維度上的深度擴展。
“制度化轉嫁”其核心運作邏輯建立在全球生產網絡的層級結構之上。以一部智能手機的生命周期為例:硅谷巨頭設計產品并制定嚴苛的環保(ESG)目標,但實現這些目標的實際壓力,通過層層分包合同,被壓在了中國或越南代工廠的流水線上。為了滿足蘋果、三星等品牌商的“碳中和”承諾與成本控制要求,代工廠往往選擇克扣工人薪資、延長工時或削減安全投入——工人微薄的日薪中,實際包含了為遠方資本巨頭承擔的部分“環境責任”成本。
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2023年的報告明確指出:全球約73%的ESG相關責任,正是通過這種方式被轉嫁給了發展中國家底層的生產者。這實質上是資本利用其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主導地位,將生態代價、社會成本等“負外部性”,強制性地轉移給缺乏議價能力的群體。馬克思所揭示的剩余價值榨取,在此延伸到了生態與倫理的維度。
上述是國際貿易時代老生常談的話題了,我們可以觸類旁通:在AI時代,這種轉嫁因數據的流動和算法的介入變得更加隱蔽與高效。跨國壟斷資本資本借助數據的抽象化處理和算法的遠程管理,成功地將空間距離轉化為“道德距離”,切斷了其獲利行為與相應責任之間的可見聯系。剝削不僅發生在勞動過程之中,也發生在責任歸屬的錯位與剝離之中。
在數字技術深度滲透社會運行的當下,算法與大數據已成為資本與權力主體系統性轉嫁責任的核心工具。這種卸責機制通過技術黑箱的不可解釋性、系統設計的復雜性以及話語建構的“客觀中立”假象,將本應承擔的社會責任、倫理義務與法律后果轉嫁給弱勢群體或社會系統,同時規避自身的主體責任。這種操作在平臺經濟、司法系統和公共服務中均有典型體現。
這種趨勢進一步發展,我們就會看到如下情景:算法系統本身正在成為責任轉嫁的新工具和合理化借口。當網約車平臺發生安全事故,平臺方常將責任推諉給“算法失誤”或“個別司機行為”,仿佛算法是一個獨立于人控制的“黑箱”存在。同樣,當由AI驅動的信貸審批系統產生歧視性結果(如對特定種族或社區拒貸),科技公司傾向于歸咎于“訓練數據偏差”或模型的“技術中性”,而非審視背后的設計邏輯與利益導向。
再比如外賣品臺:騎手的收入水平并非完全由自身努力決定,而是受制于平臺算法的動態調控——訂單單價、獎懲規則、派單邏輯均由算法實時調整。平臺通過算法制造收入波動,使多數騎手難以穩定達標,最終將社保責任轉化為“騎手個人能力不足”的問題。
更隱蔽的是,平臺通過法律手段將騎手身份定義為“靈活就業者”或“個體工商戶”,切斷傳統勞動關系,使社會保障失去法定基礎。騎手需先自費參保才能獲得補貼,低收入者因經濟壓力往往放棄,平臺借此既塑造負責任的企業形象,又實際推卸覆蓋成本。算法在此成為重構勞動關系的技術杠桿,將系統性保障責任原子化為個體風險。
再比如,數字支付平臺在反洗錢和金融風控領域的表現頗具代表性。各國監管機構為打擊犯罪、維護金融穩定,普遍對銀行和支付平臺施加嚴格的反洗錢及了解你的客戶義務。然而在現實中,平臺并非通過強化自身審核能力履行責任,而是大規模依賴自動化算法決策模型來處理海量交易。
于是,當系統基于預設規則(如大額交易、特定地域交易、高頻交易特征)自動凍結用戶賬戶時,用戶常陷入困境:其賬戶被鎖的原因常晦澀不明(僅告知“系統觸發風控”),申訴渠道則設計為冗長的線上表單和機器人客服閉環。在這種“算法卸責”之下,用戶被迫自證清白,提供大量隱私信息以解除鎖定。更關鍵的是,平臺利用其用戶協議中的“風險控制條款”進行法定豁免,將法律責任巧妙轉嫁。
凡此種種的“不對稱轉嫁”與“算法卸責”的策略,巧妙地將社會倫理與法律責任問題,轉化為一個看似客觀的技術問題,從而規避了資本作為系統設計者與受益者應承擔的主體責任。技術黑箱不僅掩蓋了剩余價值的來源(如前文所述),也成了稀釋和轉移倫理責任的“漂白劑”。
這種制度化的責任轉嫁,深刻反映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層矛盾:資本追求無限積累的內在動力,必然要求將盡可能多的成本(環境、社會、健康)外部化。當傳統的空間轉嫁(將污染工廠遷至南方國家)面臨越來越多的國際壓力和法規限制時,資本便轉向更隱蔽、更依賴技術與制度設計的責任轉移模式——將責任分解、下沉、抽象化,最終落在最無力承擔也最難發聲的群體肩上。
這不僅是空間上的剝削延伸,也是時間上的剝削預支:通過透支環境、壓榨底層勞動者、推卸技術倫理責任,資本實質上是在竊取未來世代的發展權利與社會整體的穩定根基來維持當下的利潤。
這種非對稱的責任分配格局,是數據資本主義時代階級壓迫與全球不平等的又一關鍵面向,它要求馬克思主義理論不僅關注剩余價值的創造與分配,也必須剖析責任與代價的制度性轉移機制。
(四)階級重構:技術特權階級的崛起
這個新的統治階級并未完全成型,但是我們已經看到了這樣一種趨勢,是一個潛在的危機和挑戰。
在資本邏輯與數字技術的深度互構進程中,社會權力結構正經歷斷裂性重組,催生出一個凌駕于傳統階級分野之上的技術特權階級。該集團的出現不是單純的經濟地位提升,而是權力來源與運作機制的質變——其核心資本形態由實體資產轉變為數據主權、算法架構權與算力分配權構成的三位一體壟斷。
這個新型統治階層的權力運作方式具有高度寄生性與隱蔽性。表面提供“連接服務”的互聯網經濟模式,實為系統性侵占用戶行為數據的收割裝置。當我們在社交媒體滾動信息流,或在電商平臺反復比價,這些行為產生的數據痕跡被實時捕獲、清洗、標簽化,匯入科技巨頭的私有數據湖。這些數據經深度學習熔爐的鍛造,產出高度敏感的認知圖譜——包括個體的心理弱點、決策模式、價格敏感區間等關鍵參數。
正是利用這些源于用戶的原料,新興的技術特權階級反向建構起針對性的行為干預工具體系。當算法識別到你處于情緒低谷期,即刻推送即時滿足型內容深化沉迷;當系統判斷你的消費防線出現動搖,便釋放精準定制的促銷信號完成收割。用戶在生產行為數據的同時,也源源不斷為其專屬牢籠添磚加瓦。
這種循環創造出自增強的剝削閉環:用戶數據持續優化算法操控精度,不斷升級的算法則更高效地攫取時間與金錢資源。在游戲產業尤為赤裸,玩家的充值猶豫時長、副本重復次數、裝備瀏覽軌跡都被轉化為成癮模型參數,最終設計出穿透心理防線的誘導機制。生產者(用戶)與剝削工具(算法)的同源性,導致反抗的自我消解——我們抗爭的對象正是由自身行為鑄造的枷鎖。
正如上一點中所提到的:技術特權階級更借“算法中立”神話瓦解責任倫理。這導致了系統不公被包裝成技術理性的必然結果,一切道德責任都推給了算法結果,而技術特權階級繼續享受精英、大牛、專家、時代引領者的光環。
該階層的階級壁壘呈現出鮮明的知識壟斷特征:深度學習模型的不可解釋性、云架構的專業壁壘、超算中心的資本門檻,這種門檻已經超過了絕大多數無產階級通過“努力”就能了解掌握的。當普通勞動者對算法決策茫然無措時,技術精英卻通過內幕化信息套利——如對沖基金工程師利用電商數據流預判消費趨勢獲利,這種信息不對稱構建起金融煉金術般的財富轉移通道。
還有一個潛在的趨勢:基因編輯與神經科技領域的技術神權化傾向,當硅谷精英定制后代基因或植入認知增強芯片時,生物層面的階級分化正悄然啟動。
從階級分析的視角來看,新興的技術新貴階級與傳統的統治階級既有合作、又有沖突。一方面技術新貴依賴傳統資本輸血擴張(如軟銀愿景基金對初創企業的催化),另一方面借顛覆性創新蠶食傳統領域——移動支付瓦解銀行網點優勢,流媒體擊潰影視發行體系。
但是,它們的對抗性是有限定的,在應對勞動權益議題時,二者又形成戰略同盟:零工經濟模式既滿足資本靈活用工需求,又為科技平臺節約社會保障成本。這種動態平衡使技術特權階級在權力結構中獲得樞紐地位。
因此,未來的階級斗爭必然迎來新局面:即數據無產者與技術寡頭的對抗。數百萬外賣騎手在算法調度下奔忙卻無法觸及數據控制權,內容創作者的傳播命脈受制于平臺推薦黑箱。原子化個體面對的不再是具象的資本家,而是抽象的技術利維坦——它化身為手機里的訂單提醒、賬戶中的信用評分、屏幕上的信息瀑布流。技術特權的本質,是將人類行為的數字化投影異化為統治主體的倒影。
(五)數字時代的異化危機
技術特權階級利用其掌控的數據與算法權力,通過特定的媒介形式(尤以短視頻為核心)和內容分發機制(以信息繭房為形態),構建了一套精密的社會工廠。這座工廠不再生產有形的商品,而是系統地重塑、異化人的內在世界——包括情感結構、認知方式、時間體驗與社會連接,將馬克思所批判的“勞動異化”深化升級為全面的“生命異化”。
短視頻的本質是數字資本捕獲與規訓注意力的終極機器。 其設計邏輯并非源于人類美學或交流需求的自然演化,而是算法工程師洞悉神經獎賞機制(如多巴胺分泌)后編制的行為誘導程序。15秒至1分鐘的時長設定、無限下拉的滑動模式、精準推送的刺激內容(獵奇、情欲、簡化沖突),共同編織了行為主義的強化閉環:用戶在輕滑指尖間獲得即時快感,快感褪去后引發微渺的匱乏感,匱乏感驅動下一次滑動的循環。
用戶本應是媒介的使用主體,在短視頻的推薦算法中卻淪為算法實驗鼠,在預設的神經刺激陷阱里消耗生命時間。 其成癮性的最大特質,導致無產者恢復勞動能力的時間被平臺資本無聲竊取時,這是對閑暇時間更深層的殖民與異化。
更深刻的異化在于認知能力的剝奪與公共理性的消融。推薦算法依據用戶的歷史行為構建興趣圖譜,持續推送立場固化、情緒激昂的簡化敘事,由此形成“信息繭房”。身處繭房中的居民如同楚門世界的主角:所見皆是算法編排的“舒適真相”,對房外信息則逐漸失去接收能力甚至滋生排斥。個體認知逐漸萎縮為刻板偏見的孤島。
在短視頻的傳播邏輯中,復雜的歷史沖突被壓縮為“英雄VS反派”的二元符號,深刻的政治經濟議題被降解為獵奇故事會。這種碎片敘事瓦解了社會議題的整體圖景與歷史縱深感,民眾對公共問題的理解被壓縮為情緒化的標簽立場(如“跪族”或“小粉紅”、“圣母”或“殖人”),公共討論退化為身份群體的情緒碰撞。個體被算法剝奪了作為公民的理性判斷能力,淪為標簽化情感能量的載體。由此,人的類本質——作為社會性存在參與公共生活的潛能——被短視頻算法碾平為情緒應激體。
當“Z世代”用戶的自傳體記憶由短視頻拼接而成,其神經突觸的連接模式被迫適應跳躍刺激節奏,自然弱化了處理復雜文本、進行長時深度思考的能力。研究發現,高強度短視頻用戶的前額葉皮層活躍度顯著降低——這正是理性決策與意志控制的關鍵區域。當學生面對15頁文獻感到閱讀窒息,或面對現實社交陷入表達失語時,并非源于意志薄弱,而是其神經生理結構已被媒介生態重構。 數字資本正在借由短視頻這類“神經塑型裝置”,生產適應碎片信息消費、長于情緒沖動、短于深度思辨的新型人類。
于是,人類被異化為適合平臺資本運作的神經接口,從生理上適配算法推送的運行邏輯。
最終,異化的終極形態顯現為自我實現的消亡。用戶被海量短視頻中精心挑選的奢華生活、戲劇化成功、精致外貌持續沖刷,由此滋生“被比較的焦慮”(Comparison Anxiety)。用戶對自我身體的感知與現實產生斷裂。在算法打造的虛擬劇場中,個體生命經驗被數據標準持續否定,真實的饑餓或喜悅被數字幻象覆蓋。
年輕人因無法達成濾鏡容顏而陷入整容依賴,打工者為購買“網紅同款”名牌借貸度日,用戶真實的痛感、饑餓感、疲憊感,被算法批量制造的數字幻象屏蔽于自我覺察之外。當人無法感知真實自我的存在邊界,無法確認自己切身的欲望或需求時,人與其自我本質之間產生前所未有的隔絕狀態——這正是數字異化中最徹底的形態:存在性的異化。
這種異化危機的制造者——技術特權階級——恰是最大受益者。用戶的認知窄化保證其持續消費淺層內容;情感操控提升廣告轉化率;存在性焦慮轉化為對虛擬符號(消費主義爆款、NFT、游戲皮膚、數字身份標志)的饑渴購買;神經適應性削弱大眾對算法強權(如隱私侵犯、信息操縱)的反思能力。短視頻平臺并非中立的信息集市,而是技術寡頭以人類神經資源為生產資料、認知能力為加工對象、存在意義為最終商品的巨型數字煉鋼廠。當億萬用戶的注意時長、情緒波動、認知模式、甚至自我認同均成為生產線的標準流程,異化不再是經濟剝削的副產物,而是數字資本主義的根基本身。
馬克思提出的“人與其勞動產品的異化”,在數字時代升維為“人與其意識、情感、神經乃至存在價值的異化”。在這座由數據鑄就的圓形監獄中,被囚禁者正用自己坍塌的認知磚塊,為看守者建造越來越高的權力堡壘。
(六)總結
這五點的內在邏輯是:數據成為核心生產資料并被資本壟斷占有(第一點),這一根本變革為后續一切矛盾埋下伏筆。掌握了數據控制權的技術資本巨頭,借此精心設計平臺經濟的架構與算法規則。這種架構天然促成并強化了后現代社會的“原子化”現象(第二點)——數字個體被算法隔離在各自的信息繭房和勞動軌跡中,物理空間和虛擬連接的碎片化,使得傳統工人階級團結抗爭所依賴的組織基礎(如集中化的工廠、工會)被系統性瓦解。原子化既是技術統治的手段,也是其期望的結果:分散的個體無力對抗強大的平臺資本。
數據與算法讓資本力量的空前集中,于是形成了新興的技術特權階級崛起(第四點)與勞動者的原子化分散,形成了巨大的權力落差。這種落差為非對稱責任的制度化轉嫁(第三點)鋪平了道路。無論是環境污染的真實代價(轉嫁給全球供應鏈末端的工人和社區)、社保福利的空洞化(通過法律和算法將風險轉嫁給原子化的零工),還是技術倫理失誤的后果(如算法偏見導致的社會不公),資本及其盟友(技術特權階級)都能夠借助復雜的制度設計(法律、合同)、技術黑箱的不可解釋性以及全球化的運作模式,巧妙地將本該自身承擔的責任和成本,精準地傾瀉到權力結構中最底端、最分散、最缺乏保護能力的群體肩上。責任轉嫁成為維系其利潤和統治的潤滑劑。
更進一步的危機是:這種生產資料占有與權力結構,不僅作用于經濟和物質層面,更深刻地在改造人類自身。以AI、短視頻、精準推薦算法為代表的技術應用,服務于資本積累的核心邏輯——最大化吸引并占據用戶的注意力和時間。這種服務于資本目標的技術應用,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數字異化危機(第五點):人類的專注力被碎片化,認知能力因繭房而窄化,情感體驗被算法規訓,連對現實的理解和自我身份的認同也被數字景觀所扭曲。人們越是沉浸于這些平臺以尋求連接與滿足,卻反而在生產著進一步奴役和異化自身的數據原料,越發喪失主體性、批判性思考和真實的公共連接。這超越了馬克思時代的生產勞動異化,發展至對人類精神世界、神經塑型與社會連接的全面異化。
因此,2025年擺在馬克思主義面前的新議題和新挑戰,其核心便是:如何理解并批判這種以數據壟斷為基石、以算法為統治工具、在原子化社會中實現責任轉嫁、并最終導致人類深度數字異化的新型資本主義形態?傳統的工人運動形式遭遇挫敗,剩余價值在非物質勞動中的計量變得模糊,剝削關系在責任轉嫁的迷霧中隱藏得更深,而統治的核心力量已部分轉化為掌控數據、算法和認知技術的科技寡頭。
馬克思主義的持久生命力正在于其對不斷變化的剝削與控制形式的深刻剖析。對2025年及未來的分析要求我們:必須發展新的理論工具,以剖析“數據剩余價值”、“算法治理”、“注意力剝削”、“認知異化”等新現象;必須尋找新的集體行動可能,跨越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的區隔,重建被原子化打散的社會團結;必須重新審視并重構“所有權”概念,不僅是對實體生產工具,更是對個人行為數據、算法邏輯乃至在線公共空間的民主化訴求;必須直面技術倫理的真空,確立算法透明、責任歸屬與人類主體性的最終優先權。
馬克思主義在2025年的戰場,已經從前工業時代的工廠轉移至無處不在的服務器機房、算法黑箱以及智能手機屏幕里。挑戰艱巨,但理論的鋒芒仍將指向那個不變的核心問題:在日新月異的技術外殼之下,如何終結一切形式的剝削與壓迫,實現人對其生產活動、社會關系乃至自身本質的真正解放?答案的探索之路,或許就從厘清這五大交織纏繞的新議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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