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個不那么清晰明亮的未來,我們總想找到一個“岸”、一個答案。
人類學者袁長庚常常被年輕人問到關于“明天”的建議,他說:“有時候,說得越周全,越是難以面對別人赤誠的發問,甚至會顯得有些油滑和虛偽。”
在本文中,他重提齊澤克談論“明天”的策略,從人類學的視角回顧人類歷史,提醒我們:沒有哪一種文明鼓勵人們以“投資”和“風險規避”的態度面對未來。相反,它們總是希望你認定無常的必然、死亡的必然、毀滅的必然,然后反過來思考“此岸”的一生該如何度過。
或許,我們不必執著于參透“明天”,而是可以為“現在”注入信念。
下文摘選自《給明天的一句話》,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01.
想象未來,
就是想象某種還沒有被實踐過的生活方案
這些年來我常常參加一些與青年議題相關的座談交流活動,無論活動具體的內容為何,到了觀眾提問環節,總有人讓我談談有什么“面對明天”的建議。
按照我的理解,討論到了“未來”的層面,回答者應該有對人生或世界的徹悟,而我雖然人到中年,但距離這樣的修行還差得很遠。有時候左右推脫不過,只能就著當時的話頭稍微說兩句,事后想起自己的胡謅,難免懊悔。
曾經從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屠刀下幸存的奧地利哲學家讓·埃默里,在《變老的哲學》里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判斷。
他說在“年輕”時,我們常常可以把時間問題轉化為空間問題。比如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想象未來,其實是在想象自己將在何處過什么樣的生活。
電影《昨日青春》
所以,我理解活動上年輕的朋友們追問我有關未來的建議,其實是想讓我幫他們想象某一空間內具體的生活狀態,而我的無能,恰恰在于只能給出一些籠統的規劃和建議,無法勾畫某種理想生活的樣貌。有時候,說得越周全,越是難以面對別人赤誠的發問,甚至會顯得有些油滑和虛偽。
因此,回答有關“明天”的問題,勢必要讓自己保有某種“年輕”的想象力,不甘于既定的軌道和秩序,不沉迷于對經驗的墨守。想象未來,就是想象某種還沒有被實踐過的生活方案,甚至想象我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有無新的可能。
02.
我們對明天有困惑,
實際上是我們在當下迷失了
有“哲學界貓王”之稱的斯洛文尼亞哲學家齊澤克2023年出版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Too Late to Awaken:What Lies Ahead When There Is No Future,中文可譯為《現在覺醒已經晚了——如果沒有未來,前路上等待我們的是什么?》。
齊澤克的角度一向刁鉆,在這本書里,他換了個方式談論“明天”。比方說,我們已經在無可逆轉的生態危機中越陷越深,注定會遭受滅頂之災,那么在接下來這段走向終點的道路上,反思還有沒有意義?
無獨有偶,很多年前,英國著名文學理論家伊格爾頓在《無所樂觀的希望》當中也設定了一個類似的立場。
伊格爾頓認為,正是因為曾經籠罩在我們頭頂的各種“救贖”方案的破產,讓我們能夠好好談談什么是“希望”。在他看來,虛妄的樂觀、“明天會更好”的陳詞濫調都不是希望,希望應孕育于某種絕望——“沒有什么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只能靠我們自己。”
電影《昨日青春》
兩位哲人的思考,有助于我們換個方式重新提問,重新思考一下如何回答有關“明天”的問題。
工業革命將人類引入了一種嶄新的生活狀態,這種狀態在學術上被稱為現代性。現代性有很多特征,其中之一是時間感的變化。
簡單說,現代人相信的是一種線性時間,“光陰似箭”,今天是昨天的明天。馬克思在100多年前就看破了這種關于“時間”的問題。工業社會的基本邏輯是生產——出售——獲利,是1,000元的原料制成的產品賣出1,500元的價格。
這種不斷增值、不斷發展的邏輯疊加在線性時間之上,就是“明天會更好”。我們無法讓時鐘停下來,“明天”總會到來,但是如果這個“明天”沒有比今天更多、更好、更強,那么即使我們終將走入其中,也預示著一種失敗。
換言之,現代人給“明天”設定了一種衡量的標準,一個下滑的、停滯的“明天”是無意義的。
可以說,現代人之所以會對未來感到焦慮,其實是對某一種特定的未來感到焦慮:如果我辛辛苦苦上了大學但卻過得還不如父母一代怎么辦?如果我沒有抓住當下的機會,錯失了能夠讓自己變現、增值的風口怎么辦?如果我現在選的這條路,未來并沒有通向“更好”怎么辦?
作為現代人,我們不可能回頭,回頭就是退步。我們也不確定未來的方向,因為不確定當下的道路是不是能夠抵達那個相對理想的未來。
后退不得,前進又有些猶豫,進退維谷之下,“現代”也變得讓人不安。
我們對“明天”有困惑,實際上是我們在當下迷失了,而當未來變得不確定的時候,“過去”也會變得難以言說。因而,一種總體性的無力感籠罩著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
03.
比試卷上的難題更讓人絕望的,
是參考答案居然不止一套
雖然這是現代人的總體困境,但對于當下的年輕人而言,這又似乎是一個新問題。
中國是文明綿延數千年的大國,歷史上我們的學問和智慧總是指向一個遙遠過去的圣人時代,無論當下遭遇何種危機,似乎總有祖先的智慧可作蔭蔽。
清末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先行一步的社會精英走出歷史的溫柔鄉,轉而想象了一個在未來的光明終點,抵御外侮、獨立自強,從種種變法與革命到離我們更近的開放與改革,中國人始終都不曾動搖對未來的信心。
這種驅動歷史前進的巨大想象力,在新一代青年的身上漸漸有了冷卻的趨勢,他們的遲疑、猶豫、彷徨,跟“未來”的光和熱漸漸衰減有關。
這種大歷史脈動的變化,表現在家庭層面,就是代際之間共識的破裂。子女一代認為父母輩的經驗已經不再適用,兩代人之間關于應該如何度過一生的設想完全不同,父母眼中的子女“身在福中不知福”,子女眼中的父母只是碰巧遇上了歷史的紅利期,“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們對“未來”的困惑,以一種具體而棘手的狀態浮現在生活的地平線上,這已經成為一個無可回避的挑戰。
電影《無用的人》
偏巧,這樣的新問題又遇上了一個表面看上去更新、更炫目的時代。
以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為代表的技術變革已經不再是小說和電影里的烏托邦,我們誰都不敢想象明天一覺醒來又有哪種顛覆性的技術即將“空降”到日常生活中。
與以往技術變革的樂觀不同,這一輪技術革新似乎隱隱帶有“洗牌”的意味,不是大家攜手進入明天,而是一種殘酷的篩選機制,某些產業、某些群體似乎注定拿不到登上新方舟的船票。
于是我們一邊驚嘆于技術的力量,一邊焦慮于自己會否被變革淘汰。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里更是直接宣稱,未來將有一些人淪為徹底的“無用階級”。
于是乎,我們原本就難解的未來謎題,因為技術進步帶來的“亂花漸欲迷人眼”而更加讓人焦慮。我們越是驚嘆技術的力量,就越是恐慌于被技術取代的可能;越是想要停下來讀讀書、靜靜心,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越是被技術變革所掀起的前進氛圍裹挾著,難以自處。
便捷的信息終端把各種各樣的聲音強行推送到我們的手心,學術巨匠、行業精英有可能發出聳人聽聞的警告,知識博主、流量紅人卻反而鼓勵我們大膽進場,擁抱未來。比試卷上的難題更讓人絕望的,是參考答案居然不止一套。
事實上,我相信很多朋友跟我一樣,對網絡上流傳的各種對未來趨勢的斷言都感到懷疑甚至疲倦。
與其說是因為我們有更全面的信息、更深刻的理解,毋寧說是生活在一個歷史的轉折點上,我們對那種被重復宣揚的線性時間想象感到厭倦。
就像再高明的計算也不能100%預測明天早高峰時的天氣狀況一樣,對于“明天”,我們眼下無論掌握多少知識和訊息,都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判斷。如果執著于要問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讓自己陷入某種思辨的貓鼠游戲,要么近乎于盲信地“賭一把”,要么在種種顧此失彼當中耗盡心力。
04.
無論前方等待的是審判還是輪回,
當下的信念和態度才是關鍵
于是,回過頭看,我們或許更能明白齊澤克調轉發問槍口的高明。
齊澤克的策略是,通過假想一個注定失敗的未來,給思考置入某種確定性。結局已定的“明天”不再值得我們猜度,這是對“明天”的某種解綁。一旦“明天”不再是問題,我們就只需思考“現在”。
甚至進一步說,如果“現在”的一切都不會對“明天”產生效力上的影響,“現在”就成為一個姿態性、道德性的問題。問題延展到這個層面,知識和利益的權衡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念。
有朋友可能會說:放著信息、知識、技術不談,非要把話題扯到“信念”這樣的玄學字眼上,這不是胡扯嗎?其實這不是齊澤克的發明。
在人類歷史上,很多文明恰恰是用這樣的方式,應對看似無解的未來難題。
以我在人類學領域里相對熟悉的宗教為例——就目前的材料來看,無論是初民社會樸素的萬物有靈信仰,還是文明成熟后發展出的制度化宗教,人類有力量的靈性生活,沒有哪一種鼓勵人們以“投資”和“風險規避”的態度面對未來。
相反,它們總是希望你認定無常的必然、死亡的必然、毀滅的必然,然后反過來思考“此岸”的一生該如何度過。
圣潔之愛的證言也往往強調我們的情感不因貧窮或富有、健康或疾病而有所增減,這就是用此刻去征服未來的不確定性。由此可見,無論是朝向彼岸的信仰,還是流連俗世的情感,在處理未來之問這方面的基本策略是相似的。
所以,在文明的視野中,“明天”不是某種前方的時間節點,而是一種能讓我們返回當下的思考框架。
如果人注定一死,如果世間繁華到頭來都是一抔黃土,那么我們眼下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
于是乎,“明天”成為一種召喚,但不是讓你空想明天,而是讓你找到安頓在當下的“法門”。無論前方等待的是審判還是輪回,當下的信念和態度才是關鍵。若信念有偏差,即便豪擲千金修橋鋪路,或許也只是虛妄的執念,無濟于最終的解脫。
很多人都聽過“泰坦尼克號”巨輪沉沒之前,船上那只樂團不停奏樂直至被海水吞噬的故事。那些樂手未必都有篤定的信仰,可他們在面對無可逆轉的結局時,選擇用理念和態度標明自己的價值和尊嚴。
電影《泰坦尼克號》
在這種意義上,“給明天的一句話”如果是用以比拼當下誰更睿智、誰更通透,注定是一場輸多贏少的賭局。這句話不應該是封印于時光膠囊中等待被驗證的箴言,而是某種邀請,邀請我們以更為真誠的態度面對當下,對當下的生活有所交代。
命運這只九連環的吊詭之處就在于,如果你執迷于一定要參透“明天”,那么往往結局是首先犧牲“現在”;而為“現在”注入理念,往往也無心插柳一般地給“明天”找到了一個錨點。
因此,我更愿意把“明天”當作一種思考問題的框架,這樣的未來常常以否定的姿態出現:假如失敗了呢?假如夭折了呢?假如期盼的事情沒有發生呢?
這樣帶有挑戰意味的提問不是為了讓我們陷入犬儒主義,相反,對抗空無的方式不是成為空無,而是面對空無依然有話可說。
末日來臨之前,我們依然可以愛他人、愛世間萬物,依然可以關心糧食、蔬菜,依然可以閱讀和思考——上述一切不能改變末日,但卻能改變尚未被末日吞噬的我們。
與此相應,我所理解的給未來的一句話,其實是為當下留一份證言,不是為了最終可以被兌現,而是為了讓我們在未來到來的時候,求得一個解釋:我為什么這樣度過了一生?因為我曾經選擇過相信。
在那些被迫要回答年輕朋友們追問的活動現場,我常常給出這樣的觀點:正是在面對未來諸多不確定因素的時候,我們才應該認真地審視一下眼前的生活,問一下自己有沒有因為某種盲目的執念,選擇抵押此刻的愛和幸福,去交換未必降臨的成功。
或者說得更不客氣一點兒:我們有沒有假借看似真誠而迫切的對“明天”的追問,去回避直面當下所需要的勇氣?
祝福所有的讀者朋友都能因對當下的勇氣和赤誠,獲得坦然面對未來的可能。
本文摘編自
《給明天的一句話》
副標題:“abut關于”系列第七冊
主編:小紅書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 24小時工作室
出版年: 2025-5-30
編輯 | 草兒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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