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月:在日本小鎮與傳統相遇、與自然相融》
作者:[美]漢娜·科什納
譯者:雍寅
版本:商務印書館
2025年6月
何為傳統?如何面對傳統
英語的tradition(傳統)借自法語,法語的這個名詞又來自拉丁語名詞traditio,其拉丁語動詞形式是tradere,意思是傳遞或交付保管,最初是法律概念,在羅馬法中專指財產的轉讓或繼承。研究者指出,這個詞在西歐的流行與啟蒙運動有很大關聯,成了代表過去某些文化因素、與進步和現代相對立的一個概念。現在人們常說的傳統因時因地具有不同意涵,按最常見的理解,所謂傳統是指在特定人群世代傳承,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和文化重要性,成體系的信仰、行為、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
兩個世紀以來,在現代性和全球化的沖擊下,世界范圍內都出現了傳統的持續反彈,盡管注定是微弱、絕望和充滿政治復雜性的,這種反彈在許多地方都發揮了調試現代性并且創造新文化的功能。也正是因此,在大多數實用情境下,“傳統”成為一個閃耀著正面價值的日常術語。不過,很少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那樣,一方面全心擁抱新科技與現代價值,另一方面又審慎地堅守傳統文化,似乎成了平衡現代性與古老傳統最成功的國家,對此世人無不艷羨,無不咋舌。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是什么樣的利害評估和價值選擇驅動了這一舉世無匹的文化運動?許多著作從不同角度探索這一謎題,現在,幫助我們理解日本人如何面對傳統的佳作中有了一部新書,就是漢娜·科什納的《山中歲月:在日本小鎮與傳統相遇、與自然相融》。
漢娜·科什納這部優美迷人且發人深省的書,難以簡單歸類,既可視為旅行文學或回憶錄,也可看作某種活潑的自然寫作或民族志。作為一個年輕的藝術家、美食作家和美食造型師,她在日本本州西部石川縣的一個偏僻小鎮上生活了四年,本書幾乎全部內容都來自這個名為山中町的小鎮。中文譯名《山中歲月》意在表示這本書就是記錄作者在山中町的體驗與思考。這是為期四年的探索和學習之旅,通過學習當地最主要的幾種傳統手藝,參與小鎮居民極富特色的經濟和文化生活,漢娜·科什納對山中町的山川土地以及依附于這片山川土地的人民有了深入真切的了解。從這一個細小的局部,她理解了日本文化獨特性是一個悠久的歷史過程,即獨特的自然環境與尊重這個自然環境且善于創造的人民之間互動的過程。因此,對于讀者來說,山中町可以說是一個“窺一斑而知全豹”的窗口。
紀錄片《四季之庭》(2013)劇照。
此書英文主標題是Water, Wood, and Wild Things(水、木與野物),這是對全書內容的分門別類,三大門類之外,還有副標題所提到的cultivation(耕作),因此一共四個門類。除了最后的耕作包含三個專題,每個門類各有四個專題,合起來共十五個專題,分為十五章。“水”這個門類之下,有清酒(分為“清酒酒吧”和“清酒釀造”兩章)、茶道和溫泉等與水有關的內容。木旋藝術、漆工技藝、燒炭、一種叫我谷盆的木托盤,都歸入“木”這個門類。用江戶時代的裝備和技術捕獵野鴨,用一種叫雁皮的樹皮制作和紙,捕獵野豬,采摘野菜,都歸入“野物”這個門類。種稻谷、種蔬菜和山中町社區年度祭祀之一的來來祭,則歸入耕作類。作為美食作家和美食造型師,作者還在每一章的末尾附上一個菜譜,介紹當地一道獨特的美食。書中有多幅作者自繪的線描插圖,介紹山中町的動植物或手工藝品,可謂賞心悅目。
在山中町田園詩般的探險
漢娜·科什納在山中町田園詩般的探險是從一家清酒酒吧開始的。她經人介紹在紐約布魯克林的家里接待一位并不認識的日本人,這就是山中町開清酒酒吧的下木佑介。下木是一位熱情的清酒文化愛好者,致力于復興日本不斷衰落的清酒產業,書中稱他清酒傳道士,可見他在弘揚清酒文化方面是多么癡迷。他對清酒文化的虔誠信仰與執著實踐感染了漢娜·科什納,于是她接受下木邀請來到山中町,在下木一絲不茍地經營著的緣側酒吧當了幾個月的學徒。在緣側,下木作為漢娜·科什納的清酒導師,向她耐心傳授清酒文化的種種細微精妙之處,從理想的溫度到酒杯的形狀,從未經高溫消毒的新鮮清酒到稀有的多年陳釀,如何在不同層面從不同角度欣賞清酒。
紀錄片《四季之庭》(2013)劇照。
漢娜·科什納當然很快就愛上了清酒,對清酒文化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不過,對作者接下來要探索的山中町傳統來說,緣側酒吧又發揮了社交平臺的作用。在這里,她結識了山中町形形色色的人物,特別是那些中老年男性工匠和藝術家,這就為她探索山中世界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學習茶道、泡溫泉、穿和服、參與民間歌舞和傳統慶典,這些探索主要是在女性世界中,作者有天然優勢,但是做木工、做漆器、燒木炭、獵野鴨、制和紙等,就必須跟男性師傅們相處和學習,傳統上這是排斥女性的男性空間(盡管時代和世界正在改變,比如書中寫了一位捕獵野豬的女性),漢娜·科什納只有取得這些男性的理解同情和接納,才能深入傳統世界的這些主要空間。毫無疑問,相較于東方女性,漢娜·科什納作為年輕白人女性在這方面是有一定優勢的,但這個優勢非常有限,真正幫助她的是她自己的勇敢、好學、熱情和勤奮努力,這些品質加上她真誠謙遜的好奇心,最終博得那些看似非常傳統的男性工匠和藝術家的寬容甚至青睞。
比如,在“木與威士忌”一章,漢娜·科什納講述了她在緣側酒吧結識的、手指如鋼琴家一樣優雅有力的漆器木工大師中島武人,一位堪稱“人間國寶”的優秀的木旋藝術家。中島以精湛的技藝和對細節的關注而聞名,他為漢娜·科什納介紹木工藝術,教她使用車床和制作漆器,慷慨耐心地分享他的知識寶藏(要知道一些工匠對他們獨有的技術是習慣于秘而不宣的)。由此她了解到漆器的復雜制作過程,親身參與了從漆樹汁液中提取天然樹脂,實踐了如何多次涂層以獲得光亮的漆器,還見證了石川縣山中漆器研究所的學生們如何為獲取寶貴的樹液而付出艱辛勞動。她用中島專為本地清酒制作的漆器酒杯喝酒,“透過半透明的黑色漆面,漩渦狀的木紋像黑豹的眼睛一樣泛著微光……杯子的邊沿非常薄,似乎單手就能將它捏碎,然而它非常結實。杯身不是那種常見的朝底部圈足彎曲的形狀,而是優雅的弧線一直延伸到平平的底部,長得足以讓它穩穩站立。它的整體線條透著一股令人愉悅的張力,我驚嘆,一個杯子竟然讓我感受到了比它的外在之美更強烈、更復雜的東西”。
每一粒米上都住著許多神靈
人口銳減與急劇發展的城市化,讓曾經繁榮的鄉鎮和山村日益衰敗蕭條,人跡漸稀,自然歸來,這是目前東亞各國都在經歷的現實,只是這一過程在日本發生更早,因而程度更烈,更觸目驚心。漢娜·科什納注意到,“整個村子只有一位住戶……空蕩蕩的街道上甚至有野豬出沒,藤蔓蜿蜒穿過窗框,從倒塌的屋頂沿著破洞爬升”。這種景象在東亞許多地方已是常態,的確令人唏噓。可是漢娜·科什納要寫的不是這種難以逆轉的滄桑巨變,而是一些人對這一巨變的抵抗。換句話說,她關注的是變中的不變。
“林中爐火”一章寫一個叫二枚田升的村民企圖挽救村莊的衰敗,堅持過傳統的村民生活,用老辦法燒制木炭。漢娜·科什納“一次又一次回到二枚田的地爐旁……聊著天,喝著暖在地爐前水壺里的熱茶,在余燼里烤紅薯,或者在鐵鍋里烤白果,一只貓咪趴在二枚田的腿上愜意地發出咕嚕聲”。這些留戀傳統的經歷一方面使她更深刻地理解過去,另一方面也使她更敏銳地觀察現實的變與不變。在那個掙扎于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山村,她有這樣一段既美麗迷人又深蘊哲理的描述:“大土町的房屋和周圍的風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絲毫不顯得突兀。雨后,山脊升騰起水蒸氣,活像一幅中國山水畫。我感覺置身于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時間仿佛也靜止了。”
紀錄片《四季之庭》(2013)劇照。
時間不會停止流動,時代變化的洪流沖刷著地球上的一切角落,石川縣的山中町也不會例外。漢娜·科什納所做的,是觀察傳統如何因應時代的變化而生存、適應和發展。傳統不是一成不變的,甚至也可以是現代性的動力與營養,是未來的一部分,但首先我們要理解傳統,理解那些與之適配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漢娜·科什納寫自己學習種植水稻,從整田插秧到最后收獲,一個種植季“八十八道手”下來,她刷新了對稻米的認識,終于理解了農民對每一粒米的珍重,也理解了為什么有人主張用種田的辦法緩解一些青年人的焦慮與抑郁。“如果有人浪費哪怕一粒糧食,我都會很難過。這些大米讓我想起我揮動鋤頭平整田地時聽到的樹鶯歌聲, 我用泥巴涂抹護堤那天盛開的野生紫藤花,我彎腰拔草時打濕我頭發的溫暖夏雨,我收割稻谷時盤旋在稻田上的紅蜻蜓,還有稻架上曬滿稻捆的如畫景致。難怪他們說每一粒米上都住著許多神靈。”
“引人入勝”,所有書評都不忘加上這么一句。漢娜·科什納的文字充滿了溫暖、幽默和洞察力,她對細節的描摹和對人物的生動再現使每一個段落都栩栩如生。讀者跟著她一起探索山中町的傳統手藝、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宛如置身其間,讓一個個山中町的鄉民成為我們的朋友,讓我們對日本的認識有了一個獨特而富含價值的視角。作為一部非虛構紀實作品,卻具有鮮明的抒情風格,節奏舒緩卻不冗贅,敘事多變卻不夸張。加上高水平的中文翻譯,必須說,這是我們當下了解日本(當然也是了解我們自己)的最好讀物之一。
本文選自《山中歲月》,為該書的推薦序部分。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羅新
摘編/何也
編輯/王銘博
校對/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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