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中國,我已經去過多處“西湖”。此行,是我第一次來到廣東惠州西湖畔,只見游人不多,三兩畫舫浮在湖心,猶如幾片懶散的落葉。我知道,蘇東坡侍妾王朝云墓就在西湖邊的孤山上,這名字倒很配她——孤山,孤墳,孤魂。
我沿著石階向上走,石縫里鉆出些不知名的野草,青得發黑。路旁的木棉樹正開著火紅的花,偶爾一兩朵落下,“啪”地一聲砸在地上,像是誰在輕輕擊掌。這聲響反襯得山路更靜了。想那九百年前,東坡居士扶柩上山時,大約也是這般寂靜罷。只不過那時抬的是愛妾的遺體。
墓很簡樸,一塊灰白的石碑,刻著“蘇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幾個字。碑前有香爐,積著厚厚的香灰。我蹲下身,看到碑前花瓣上還沾著水珠,大約是賣花人剛噴的。這花能活到明天嗎?朝云在地下,可還認得這是花?
據說,王朝云死時很年輕,只有三十四歲。惠州瘴氣重,她跟了東坡從京師一路南來,身子本就弱,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東坡在《悼朝云》詩里寫:“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這位老饕餮,寫詩也忘不了用“償債”這樣的字眼。愛情在他筆下,竟成了前世的債務。可誰又說得清呢?也許王朝云真是前世欠了他的,今生才來受這顛沛流離之苦。
墓旁有“六如亭”,取佛家“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之意。這亭子后來建的,王朝云生前未必見過。我坐在亭中石凳上,石面冰涼。想象那年的今日,或許也是這般天氣,老東坡就坐在這里,看著新墳,聽著遠處寺院的鐘聲。他是個豁達的人,在黃州時能“長江繞郭知魚美”,在惠州也能“日啖荔枝三百顆”。可朝云死了,他還能吃得下荔枝嗎?
亭柱上有副對聯:“從南海來時,經卷藥爐,百尺江樓飛柳絮;自東坡去后,夜燈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寫得真好。朝云跟著他從杭州到惠州,帶著經卷和藥爐——一個信佛的病美人。如今東坡走了,只剩湖月照孤墳,梅花也顯得冷了。
我忽然想起《紅樓夢》里寶玉祭晴雯的場面。曹雪芹想必讀過東坡的悼亡詩,寶玉那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分明是從“傷心一念償前債”化出來的。文人的傷心,大抵相似。只不過晴雯是虛構的,朝云卻是真在這黃土下化成了白骨。
下山時遇到一位本地老人,問我可看了朝云墓。我說看了。他搖頭晃腦地說:“王朝云啊,我們惠州人都知道,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我問他怎么個有情有義法。他說:“蘇東坡被貶到我們這蠻荒之地,別的妻妾都不肯跟來,只有朝云跟來了。來了就死了,葬在這里再沒回過家鄉。”
老人蹣跚著走了。我站在湖邊,看夕陽把湖水染成血色。忽然明白東坡為何在朝云死后不久就離開了惠州——這地方太苦,苦得連回憶都帶著血腥味。他后來去了儋州,那是比惠州更遠的流放地。沒有朝云在身邊,去哪不都一樣?
西湖邊有座泗洲塔,據說是朝云生前常去拜佛的地方。我踱到塔下,塔影斜長。想那弱質女子,如何一步一喘地爬上這高塔,為那比她大二十六歲的男人祈福。她求的是什么?是他的平安?是他們能早日北歸?還是來生不再相見?
塔下有個賣涼茶的小攤,我要了一杯“東坡茶”。攤主說這是按蘇東坡留下的方子配的,能祛濕解暑。茶很苦,苦得我皺眉。攤主笑著說:“第一次喝都這樣,習慣了就好。”是啊,習慣了就好。朝云當年喝惠州的水,想必也是這般苦吧,后來不也習慣了?直到習慣至死。
要返程了,我沿著蘇堤往回走。這堤名是后來人起的,為紀念東坡。堤上柳樹成行,柳絮紛飛,沾人衣襟。這景象,與杭州西湖何其相似。當年東坡在杭州疏浚西湖,筑了蘇堤;晚年貶惠州,又疏浚了這里的西湖。兩處西湖,兩段人生。只是杭州那段有朝云相伴,惠州這段,朝云成了堤邊孤墳里的住客。
回到酒店,翻開酒店備閱的《蘇軾全集》,重讀那首《西江月·梅花》:“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這詞表面詠梅,實則是悼朝云。“曉云”即朝云,“高情已逐曉云空”,說得多么婉轉,又多么絕望。他的高尚情操已隨朝云的逝去而成空,從此再不做與梨花同夢的雅事了——連夢都是孤寂的。
次日清晨,我又去了趟孤山。晨露未晞,墓前的白菊已經蔫了,花瓣邊緣開始發黃。我用手帕擦去墓碑上的露水,指尖觸到冰涼的石頭。忽然想起《禮記》里的話:“狐死正丘首,仁也。”狐貍死時,頭要朝著巢穴所在的山丘。王朝云的頭朝著哪個方向?是北方,她與東坡的故鄉?還是西方,佛的凈土?
離開惠州時,我特意乘坐多年未坐的綠皮火車。火車經過一片荔枝林。正是荔枝花開的季節,細碎的白花如雪如絮。東坡詩云:“不辭長作嶺南人”,為的是荔枝。可是,他終究沒能長作嶺南人,愛妾王朝云更成了永遠的嶺南之魂。
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后退,如同時光倒流。我仿佛看見九百年前的惠州碼頭,蘇東坡扶著愛妾王朝云的靈柩上岸,江風掀起他花白的胡須。那時他是否知道,這將是他余生最痛的傷口?而王朝云,那個十二歲就被買進蘇家的歌伎,可曾想過自己會葬在離家千里的異鄉,被無數后人瞻仰、嘆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東坡的這首詩,寫盡了人生的無常。朝云是他生命中的一道爪痕,雖淺,卻永遠刻在了惠州孤山的泥土里。
綠皮火車轟鳴著駛入隧道,黑暗吞沒了一切……(2025年5月28日寫于深圳機場凱悅嘉軒酒店731房間;2025年7月15日修改于東京“樂豐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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