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寒冬,南京靈谷寺。
一位身著素色棉袍的女子緩步登上靈谷塔九層。寒風卷起她的衣角,南京城在陰云下沉默如鐵。她向天際投去最后一瞥——那里沒有陽光,只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
下一秒,她如一片枯葉般飄然墜落。鮮血染紅塔基青磚時,人們從她衣袋中摸出一張字條:“我的死,與司機無關。”
這位決絕赴死的女子,正是曾國藩曾侄孫女、新中國首位女博物院院長曾昭燏。
她用八個字守護了一個普通人的清白,卻無人知曉,這位挽救了852箱國寶的“華東門神”,何以被逼至絕境。
1909年,湖南雙峰縣荷葉鎮(zhèn)萬宜堂的曾氏大宅里,一個女嬰的啼哭劃破湘中夜空。此地方圓不足十里,卻走出了曾國藩、曾國荃等晚清重臣。
曾昭燏的曾祖父曾國潢雖官位不顯,卻以開明教育著稱:“族中子弟無論男女,皆需通經(jīng)史、明大義”。
年僅6歲通讀《左傳》,12歲考入長沙藝芳女校,曾昭燏的早慧震驚族親。
更深遠的影響來自校長堂姐曾寶蓀——這位中國最早的不婚主義者告訴她:“嫁人只能助一戶,不嫁可助千萬人”。此言如種入心田,終其一生未曾凋零。
1935年,當中央大學保送碩士的通知傳來時,26歲的曾昭燏卻登上了赴英郵輪。“中國考古需要西方技術(shù)”,她對勸阻的兄長曾昭掄(后成著名化學家)如是說。
在倫敦大學,她以全優(yōu)成績成為中國首位留洋女考古學者,更獲柏林大學實習資格,參與什列斯威格田野發(fā)掘。此刻歐陸的陽光溫暖明亮,而故國已陷烽火。
1937年秋,一張《中國娃娃》照片輾轉(zhuǎn)抵達柏林:上海南站廢墟中,嬰兒坐在母親遺體旁嚎哭。曾昭燏當夜撕毀倫敦大學聘書,繞道越南奔赴昆明。
在云南蒼洱的密林里,她帶領中國首支女子考古隊——15名白族婦女,用德式探鏟發(fā)掘馬龍遺址。
暴雨沖垮探方時,她跳進泥漿搶運陶片;敵機轟炸中,她伏身護住青銅器箱。
1939-1940年間,她們發(fā)現(xiàn)佛頂甲乙二遺址,命名“蒼河文化”,首次證實西南存在獨立于中原的史前文明。
“這是中國考古學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科學發(fā)掘。”她在《云南蒼洱考古報告》序言中寫道。
油燈下百萬字手稿,與吳金鼎合著的這部經(jīng)典,至今仍是云貴高原文明的基石。
1948年冬,南京下關碼頭寒風如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總干事曾昭燏張開雙臂,攔住裝載文物的軍車。
杭立武(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遞上赴臺機票:“昭燏,別固執(zhí)!”她反手摔回機票,厲聲喝道: “文物在途中有損,你便是民族罪人!”
當夜,她聯(lián)名徐森玉等學者發(fā)表《反對文物遷臺宣言》,更致信杭立武:“運臺文物若損,罪在千秋!”字字如鐵,震懾當局。
852箱商周青銅、唐宋書畫終留大陸,成為南京博物院鎮(zhèn)館之寶。
拒絕胡適赴臺邀約時,她指著博物院展廳:“此即我夫,此即我子。”蘇聯(lián)專家問婚期,她笑指滿架古籍:“我嫁它已二十年矣。”
1955年就任南京博物院院長時,曾昭燏未曾料到,曾國藩曾侄孫女的身份終成枷鎖。
特殊年代里,她被迫每日“交代家族罪行”,深夜常被噩夢驚醒。
1962年恩師胡小石病逝,抽去她最后支柱。抑郁癥如黑潮吞沒理智,即便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她摩挲代表證苦笑:“此物救不了我。”
1964年12月22日,從精神病院歸途中,她突然微笑:“去靈谷寺看看冬景吧。”遞給司機一袋蘋果時,無人察覺她衣袋里已備好遺書。
當司機吃著蘋果哼歌時,66米高塔上,這位守護過萬千國寶的女子,再無力守護自己的生念。
陳寅恪聞訊捶墻痛哭,揮淚寫下挽詩:“高才短命人誰惜,白璧青蠅事可嗟。靈谷煩寬應視哭,天陰雨濕隔天涯。”
曾昭燏的骨灰歸于南京南郊三藏塔。她以生命兌現(xiàn)了少年誓言——未嫁一人,卻守護了千萬人的文化血脈。
今日南京博物院“鎮(zhèn)院之寶”西周小克鼎前,常有學子駐足。青銅幽光中,倒映著那個在云南暴雨中懷抱陶罐的纖弱身影,那個在南京碼頭橫攔軍車的決絕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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