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百年前的文字,總在不經意間叩擊當代人的心靈。今天,我們分享胡適先生1929年撰寫的《慈幼的問題》,一同回溯那個覺醒年代里,關于兒童命運的深切思索。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胡適不僅以筆為刃打破舊思想桎梏,更始終將目光投向社會最柔軟的角落。在《慈幼的問題》中,他擲地有聲地指出:衡量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標尺,藏在對待孩子、女性與閑暇時光的態度里。彼時的中國,封建陋習仍在戕害幼小生命——落后的接生方式、忽視衛生的育兒傳統、禁錮女童的纏足惡俗,都被先生犀利批判。他大聲疾呼發起“慈幼運動”,從革新醫療觀念到重塑教育理念,從培養科學母親到破除陳規陋習,字里行間滿是對兒童未來的殷切期盼。
穿越近百年歲月,胡適先生的吶喊依然振聾發聵。如今,我們生活的時代早已不同,但兒童成長議題始終牽動著社會的神經。當早教內卷、心理健康、教育公平等新挑戰涌現,重讀這篇文章,恰似一面明鏡,既能映照出先輩對“幼有所育”的不懈追求,也能啟發我們以更包容、科學的視角,守護每一個孩子的童年。希望這篇文章能讓你在思考中有所收獲,共同探尋更美好的慈幼之道。
慈幼的問題
胡適
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
這三點都很扼要,只可惜我們中國經不起這三層考察。這三點之中,無論那一點都可以宣告我們這個國家是最野蠻的國家。我們怎樣待孩子?我們怎樣待女人?我們怎樣用我們的閑暇工夫?——凡有夸大狂的人,凡是夸大我們的精神文明的人,都不可不想想這三件事。
其余兩點,現今且不談,我們來看看我們怎樣待小孩子。
從生產說起。我們到今天還把生小孩看作最污穢的事,把產婦的血污看作最不凈的穢物。血污一沖,神仙也會跌下云頭!這大概是野蠻時代遺傳下來的迷信。但這種迷信至今還使絕大多數的人民避忌產小孩的事,所以“接生”的事至今還在絕無知識的產婆的手里,手術不精,工具不備,消毒的方法全不講究,救急的醫藥全不知道。順利的生產有時還不免危險,稍有危難的癥候便是有百死而無一生。
生下來了,小孩子的衛生又從來不講究。小孩總是跟著母親睡,哭時便用奶頭塞住嘴,再哭時便搖他,再哭時便打他。飲食從沒有分量,疾病從不知隔離。有病時只會拜神許愿,求仙方,叫魂,壓邪。中國小孩的長大全是靠天,只是僥幸長大,全不是人事之功。
小孩出痘出花,都沒有科學的防衛。供一個“麻姑娘娘”,供一個“花姑娘娘”,避避風,忌忌口;小孩子苦安全過去了,燒香謝神;小孩若遇了危險,這便是“命中注定”!
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固然沒有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女孩子便更痛苦了。女孩子到了四五歲,母親便把她的腳裹扎起來,小孩疼的號哭叫喊,母親也是眼淚直滴。但這是為女兒的終身打算,不可避免的,所以母親噙著眼淚,忍著心腸,緊緊地扎縛,密密地縫起,總要使骨頭扎斷。血肉干枯,變成三四寸的小腳,然后父母才算盡了責任,女兒才算有了做女人的資格!
孩子到了六七歲以上,女孩子固然不用進學堂去受教育,男孩子受的教育也只是十分野蠻的教育。女孩在家里裹小腳,男孩在學堂念死書。怎么“念死書”呢?
他們的文字都是死人的文字,字字句句都要翻譯才能懂,有時候翻譯出來還不能懂。例如《三字經》上的“茍不教”,我們小孩子念起來只當是“狗不叫”,先生卻說是“倘使不教訓”。又如《千字文》上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從五歲時讀起,現在做了十年大學教授,還不懂得這八個字究竟說的是什么話!所以叫做“念死書”。
因為念的是死書,所以要下死勁去念。我們做小孩子時候,天剛亮,便進學堂去“上早學”,空著肚子,鼓起喉嚨,念三四個鐘頭才回去吃早飯。從天亮直到天黑,才得回家。晚上還要“念夜書”。這種生活實在太苦了,所以許多小孩子都要逃學。逃學的學生,提回來之后,要受很嚴厲的責罰,輕的打手心,重的打屁股。有許多小孩子身體不好的,往往有被學堂磨折死的,也有得神經病終身的。
這是我們怎樣待小孩子!
我們深深感謝帝國主義者,把我們從這種黑暗的迷夢里驚醒起來。我們焚香頂禮感謝基督教的傳教士帶來了一點點西方新文明和新人道主義,叫我們知道我們這樣待小孩子是殘忍的,慘酷的,不人道的,野蠻的。我們十分感謝這班所謂“文化侵略者”提倡“天足會”“不纏足會”,開設新學堂,開設醫院,開設婦嬰醫院。
我們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學堂不算好學堂,他們的醫院也不算好醫院。但是他們是中國新教育的先鋒,他們是中國“慈幼運動”的開拓者,他們當年的缺陷,是我們應該原諒寬恕的。
幾十年來,中國小孩子比較的減少了一點痛苦,增加了一點樂趣。但“慈幼”的運動還只在剛開始的時期,前途的工作正多,前途的希望也正大。我們在這個時候,一方面固然要宣傳慈幼運動的重要,一方面也應該細細計劃慈幼事業的問題和他們的下手方法。中華慈幼協濟會的主持人已請了許多專家分任各種問題的專門研究,我今天也想指出慈幼事業的幾個根本問題,供留心這事的人的參考。
我以為慈幼事業在今日有這些問題:
一、產科醫院和“巡行產科士”(Visiting nurses)的提倡。產科醫院的設立應該作為每縣每市的建設事業的最緊急部分,這是毫無可疑的。但歐美的經驗使我們知道下等社會的婦女對于醫院往往不肯信任,她們總不肯相信醫院是為她們貧人設的,她們對于產科醫院尤其懷疑畏縮。所以有“巡行護士”的法子,每一區區域內有若干護士到人家去訪問視察,得到孕婦的好感,解釋她們的懷疑,幫助她們解除困難,指點她們講究衛生。這是慈幼事業的根本要著。
二、兒童衛生固然重要,但兒童衛生只是公共衛生的一個部分。提倡公共衛生即是增進兒童衛生。公共衛生不完備,在蚊子蒼蠅成群的空氣里,在臭水溝和垃圾堆的環境里,在濃痰滿地病菌飛揚的空氣里,而空談慈幼運動,豈不是一個大笑話?
三、女子纏足的風氣在內地還不曾完全消滅,這也是慈幼運動應該努力的一個方向。
四、慈幼運動的中心問題是養成有現代知識訓練的母親。母親不能慈幼,或不知怎樣慈幼,則一切慈幼運動都無是處。現在的女子教育似乎很忽略這一方面,故受過中等教育的女子往往不知道怎樣養育孩子。
上月西湖博覽會的衛生館有一間房子墻上陳列許多產科衛生的圖畫,和傳染病的圖畫。我看見一些女學生進來參觀,她們見了這種圖畫往往掩面飛跑而過。這是很可惜的。女子教育的目的固然是要養成能獨立的“人”,同時也不能不養成做妻做母的知識。從前昏謬的圣賢說,“未有學養子而后嫁者也”。
現在我們正要個個女子先學養子,學教子,學怎樣保衛兒童的衛生,然后談戀愛,擇伴侶。故慈幼運動應該注重:(甲)女學的擴充,(乙)女子教育的改善。
五、兒童的教育應該根據于兒童生理和心理。這是慈幼運動的一個基本原則。
向來的學堂完全違背兒童心理,只教兒童念死書,下死勁。近年的小學全用國語教課,減少課堂工作,增加游戲運動,固然是一大進步。但我知道各地至今還有許多小學校不肯用國語課本,或用國語課本而另加古文課本;甚至于強迫兒童在小學二三年級作文言文,這是明明違背民國十一年以來的新學制,并且根本不合兒童生理和心理。慈幼的意義是改善兒童的待遇,提高兒童的幸福。這種不合兒童生理和心理的學校,便是慈幼運動的大仇敵,因為他們的行為便是虐待兒童,增加學校生活的苦痛。
他們所以敢于如此,只因為社會上許多報紙和政府的一切法令公文都還是用死文字做的,一般父兄恐怕兒女不懂古文將來謀生困難,故一些學校便迎合這種父兄心理,加添文言課本,強迫作文言文。故慈幼運動者在這個時候一面應該調查各地小學課程,禁止小學校用文言課本或用文言作文,一面還應該為減少兒童痛苦起見,努力提倡國語運動,請中央及各地方政府把一切法令公文改成國語,使頑固的父兄教員無所藉口。這是慈幼運動在今日最應該做而又最容易做的事業。
十八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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