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正月十四的風跟帶了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
我縮著脖子站在"好運來"茶館門口,門簾被風掀起的瞬間,劣質茶葉和炒瓜子味,以及一股茶館里特有的異味撲面而來。
我跺了跺凍得發(fā)麻的腳,鞋底下的冰碴子咯吱響。
前些天二姨笑著臉上門,說給我瞅了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在省城做過報社編輯,如今回鎮(zhèn)上了,非讓我今兒下午三點來這兒見一面。
我本想推脫,被我媽拿雞毛撣子追著打了半條街,臨出門時她還扒著門框喊:"王磊你給我正經點!再不成家,你那修車鋪的徒弟都該笑話你了!"
正發(fā)愣呢,茶館東北位突然炸響二姨的大嗓門:"王磊!這兒呢!"
我抬眼一望,正瞧見靠窗而坐的二姨沖我擺手。她旁邊坐著個穿米白色羽絨服的女人,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挽成個松松的髻,幾縷碎發(fā)垂在臉頰邊,鼻梁上架著副細框眼鏡。
聽見動靜,她轉過頭來,鏡片后的眼睛先是彎了彎,跟著猛地睜大,手里的茶杯"哐當"撞在桌沿上。
我看了她兩秒,瞬間也是愣住了——
這不是我發(fā)小陳陽他姐,陳雪嗎?
她手忙腳亂地抽紙巾擦桌布,眼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推,半天憋出句:"呆子,看啥呢?"
聲音比小時候細軟了些,尾音帶著點發(fā)顫的嗔怪,像根羽毛輕輕搔在我心尖上。
我這才回過神,結結巴巴道,“沒,沒看啥。”
二姨一臉納悶地看著我們,“你們——之前就認識?”
陳雪把眼鏡推上去,遮住泛紅的眼角,聲音低了半度:"認識......小時候我們是鄰居,經常在一起玩。"
"可不是嘛!"我媽不知啥時候也鉆了進來,手里還攥著從菜市場搶的兩把蒜苔,綠油油的葉子上掛著冰碴,"那時候小雪和她弟陳陽,總跟我們王磊一起玩。王磊掏鳥窩摔斷胳膊那次,還是小雪跑二里地幫忙喊的大夫!"
我后脖頸子"騰"地冒了層熱汗。
1992年我8歲,為了在陳雪跟前顯能耐,非要爬院里那棵老槐樹夠最高的鳥窩。
結果腳下一滑,結結實實摔在煤堆上,左胳膊以個詭異的角度彎著,疼得我直哭。
陳雪那時候已經上初中,扎著高馬尾,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公社醫(yī)院跑。
她的碎花布書包在我后背顛得厲害,馬尾辮掃過我臉,帶著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聞著那香味,瞬間就止了哭。
"阿姨記性真好。"陳雪拿起桌上的茶壺給我媽倒水,手腕微微發(fā)顫,"都多少年的事了。"
二姨是個急性子,見我倆認識,更來了勁:"這叫啥?這叫緣分!那啥——陽子,你和小陳先聊著,我跟你媽去隔壁買點糖糕,剛出鍋的熱乎!"
倆長輩跟腳底抹了油似的,眨眼就沒影了。
我和陳雪對視一樣,繼續(xù)尷尬地坐著。
鄰桌的大叔開始劃拳,"五魁首""六六六"的吆喝聲震得窗戶紙嗡嗡響。
我盯著桌上那杯沒加糖的菊花茶,杯底的枸杞沉在水底,像我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你......"
"你......"
倆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陳雪先笑了,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你先說。"
我撓了撓頭,指節(jié)在粗糙的桌布上蹭了蹭:"你啥時候回鎮(zhèn)上的?"
我記得她考上中專后就留在了省城,陳陽跟我喝酒時還顯擺,說他姐在報社做編輯,忙得一年到頭不著家,過年回家都得帶著筆記本電腦改稿子。
她攪動著杯子里的吸管,玻璃管碰撞杯壁發(fā)出輕響:"上個月剛辭職。我媽身體不好,回來重新找工作,離家近點。"
我心里"咯噔"一下。
報社編輯多風光的活兒,陳陽以前總拿著她編的報紙在院里炫耀,說排頭那行"編輯:陳雪"的字比金子還亮。
她怎么會突然回來?
"那挺好。"我沒敢多問,從煙盒里抽出根煙,剛摸出打火機,看見陳雪皺了皺眉,又趕緊塞回去,"你......你相親的?"
你媽逼
"嗯。"她點點頭,臉頰又紅了,耳根子透著粉色,"說我都二十八了,再不找對象就成老姑娘了。你呢?聽說你在鎮(zhèn)上開了個修車鋪?"
"嗯,去年剛盤下來的。"提到修車鋪,我腰桿直了點,"就在鎮(zhèn)東,省道邊上,生意還行,上個月剛雇了個徒弟。"
其實我沒說,為了盤下那個鋪子,我把這幾年攢的錢全砸進去了,還借了陳陽三萬塊。
陳陽當時拍著胸脯說:"我姐說了,你這人踏實,錢借你我放心。"現在想來,陳雪早就知道我要開修車鋪?
我瞅著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像藏著兩汪水。
窗外的風還在嗚嗚地刮,茶館里的暖空氣裹著煙火氣漫過來,把我倆之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慢慢烘得軟了些。
就這樣,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院里那棵老槐樹聊到街口的炸串攤。
陳雪說她還記得我偷拿家里的雞蛋換炸串,結果被我爸追著打,是她把我藏在她家衣柜里,衣柜里全是她的連衣裙,香得讓我忘了疼。
我說我記得她中考那天,我和陳陽在考場外等她,她出來時手里攥著準考證,笑得比陽光還亮。
“后來陳陽總跟我說你修車技術好,鎮(zhèn)上的人都找你。”陳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你比小時候靠譜多了。”
“那是,”我挺直腰板,“前陣子鎮(zhèn)長的車壞在半路,還是我去修好的。”
她被我逗笑了,眼睛彎成月牙:“還是那么愛吹牛。”
正說著,陳雪的手機響了,是陳陽打來的。
她接電話時開了免提,陳陽那大嗓門震得我耳朵疼:“姐!你在哪兒呢?媽說你去相親了?對方啥德行啊?不行我去給你把關!”
“陳陽!”陳雪的臉又紅了,“你胡說啥呢!”
“我沒胡說啊!”陳陽還在嚷嚷,“對了姐,我跟王磊約了晚上喝酒,你也來唄?正好讓他給你參謀參謀!”
我和陳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
掛了電話,她嘆口氣:“晚上……你別跟陳陽說。”
“我懂。”我點點頭,心里卻有點小竊喜。
晚上在陳陽家那間漏風的小平房里,陳陽果然沒看出端倪。
他剛從廣東打工回來,曬得黢黑,唾沫橫飛地講著電子廠里的趣事,手里的啤酒瓶碰得叮當響。
陳雪坐在板凳上,安靜地剝著橘子,偶爾插句話,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會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趕緊移開。
“王磊,你跟我說實話,”陳陽突然湊過來,滿嘴酒氣,“你對我姐……沒想法吧?”
我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你胡說啥呢!”
“我可告訴你,”陳陽拍著我的肩膀,“我姐可是我們家的寶,誰要是敢欺負她,我跟他沒完!”
陳雪在旁邊踢了陳陽一腳:“喝多了吧你!”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走的時候腳都飄了。
陳雪說要送我,我們并肩走在結了冰的小路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
她的羽絨服蹭過我的胳膊,軟軟的,暖暖的。
“今天……”她猶豫了一下,“謝謝你啊。”
“謝我啥?”
“謝你沒戳穿。”她停下腳步,抬頭看我,眼鏡片反射著月光,“我媽要是知道我跟你相親,肯定得笑話我。”
“為啥?”
“小時候總欺負你啊。”她笑了,“搶你的零食,還逼你替我寫作業(yè)。”
“那時候我樂意。”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趕緊低下頭,“我是說……那時候小,不懂事。”
陳雪沒說話,從兜里掏出個橘子塞給我:“路上慢點。”
我攥著那個還帶著她體溫的橘子,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得厲害。
接下來的日子,我總找借口去陳雪家附近晃悠。
有時是修她家胡同口張大爺的三輪車,有時是給陳陽送他落在我修車鋪的外套。
每次去,都能“偶遇”陳雪。
她要么在給她媽熬藥,要么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見我時,總會停下手里的活,問一句:“來了?”
她媽身體確實不好,肺氣腫,冬天總咳嗽。
我從一個老中醫(yī)那討了個方子,抓了藥送去,陳雪非要給錢,我硬塞了回去:“小時候你媽總給我煮雞蛋,這點藥算啥。”
她拗不過我,第二天送來一籃子餃子,韭菜雞蛋餡的,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
我媽嘗了一個,直咂嘴:“小雪這手藝,比你那幾個相親對象強多了!”
我嘴上罵我媽瞎操心,心里卻比吃了蜜還甜。
正月剛過,修車鋪的生意忙了起來。
那天我正趴在車底下?lián)Q機油,陳陽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手里拿著張皺巴巴的報紙:“王磊,你看這是啥!”
是招聘啟事,縣電視臺招編輯,要求有相關工作經驗。
陳陽拍著我的肩膀:“我姐肯定能上!你說我要不要勸她試試?”
我心里一沉。如果陳雪考上了,是不是又要離開鎮(zhèn)子?
“她不是想離家近點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話是這么說,但我姐那本事,窩在鎮(zhèn)里可惜了。”陳陽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她是為了我才回來的。我前年跟人打架賠了錢,我媽急得犯了病,都是我姐把攢的錢全拿出來了。”
我愣住了。
難怪她要辭掉省城的工作,原來是為了這個。
那天晚上,我特意繞到陳雪家。她正在燈下看書,窗玻璃上結著冰花,把她的影子映得朦朦朧朧。
我站在窗外,想了半天,還是轉身走了。
沒過幾天,陳雪真的去縣里考試了。
我假裝去縣城買零件,在考場外等了她一上午。
她出來時,眉頭緊鎖,看見我時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怎么在這?”
“路過。”我撓撓頭,“考得咋樣?”
“不好說。”她嘆了口氣,“好多題都忘了。”
我們沿著馬路慢慢走,路邊的柳樹剛抽出嫩芽,風里帶著點泥土的腥氣。
我說:“陳陽都跟我說了。”
陳雪的腳步頓了頓:“他就是瞎操心。”
“小雪,”我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你別總為別人活。你想去省城,就去;想留在縣里,就留下。不管你選啥,我都支持你。”
她抬起頭,眼鏡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嗯”了一聲。
成績出來那天,陳陽第一個給我打電話,聲音都在抖:“王磊!我姐考上了!第一名!”
我握著電話,心里說不清是啥滋味。替她高興,又有點舍不得。
陳陽在那頭喊:“晚上來我家喝酒!慶祝一下!”
我硬著頭皮去了。
陳雪穿著新買的連衣裙,臉上化了淡妝,比平時更亮眼了。
陳陽拉著我喝酒,她在旁邊笑著勸我們少喝點。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頭暈目眩。
“王磊,你是不是不高興?”陳雪突然問我,聲音很輕。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舌頭已經不聽使喚:“沒有……替你高興……”
“呆子。”她嘆了口氣,扶我到炕邊躺下,“睡會兒吧。”
我瞇著眼睛,看她轉身去倒水,月光從窗縫里鉆進來,落在她的發(fā)梢上。
我突然坐起來,抓住她的手:“小雪,我喜歡你!別走行不行?”
她的手僵住了,身體微微顫抖。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啥,趕緊松開手,臉頰燙得能煎雞蛋:“我……我胡說的……”
陳雪沒說話,端著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陳陽正好進來,見狀打趣:“咋了這是?王磊你想跟我姐表白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陳雪的反應。
她轉過身,對陳陽笑了笑:“別瞎說,他喝多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陳陽架著回去的。
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昨晚的事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懊惱得不行,躲在修車鋪里一整天不敢出來。
傍晚的時候,陳雪來了。
她穿著米白色的羽絨服,手里拎著個保溫桶,站在門口,有點不好意思:“我媽熬了粥,讓我給你送點。”
我趕緊讓她進來,手忙腳亂地擦桌子。
她把粥倒出來,是我最愛喝的小米粥,里面還臥了個雞蛋。
“昨天……”我支支吾吾,“我喝多了,說的胡話你別往心里去。”
“我沒往心里去。”她低著頭,聲音很輕,“王磊,我跟縣電視臺那邊說了,我不去了。”
我猛地抬頭:“為啥?”
“我想清楚了。”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縣城的工作再好,也不如家里踏實。再說了,鎮(zhèn)中學缺個語文老師,我去試講了,他們說我行。”
我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她看著我,突然笑了:“呆子,你又看啥?”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發(fā)梢上,暖洋洋的。
我撓撓頭,傻笑著說:“看你好看。”
她的臉“騰”地紅了,像小時候那個被灶膛燎過的蘋果。
后來,陳雪真的去了鎮(zhèn)中學當老師。
我每天收工后,都會騎著電驢子去接她。
學生們總在背后偷偷笑我們,說王師傅天天來接陳老師。
陳陽知道我們在一起后,差點沒把房頂掀了。他拽著我的衣領,眼睛瞪得溜圓:“好你個王磊!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當我姐夫!”
“陳陽!”陳雪在旁邊喊,“你放開他!”
陳陽悻悻地松開手,指著我:“我可告訴你,你要是敢對我姐不好,我饒不了你!”
我笑著說:“放心,我這輩子都對她好。”
2010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第一場雪下的時候,我拿著攢了半年的錢,買了個金戒指,在老槐樹下跟陳雪求婚了。
她看著我凍得通紅的手,眼淚掉了下來,點了點頭。
婚禮定在第二年春天,陳陽是伴郎,他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在臺上哭得稀里嘩啦,說他姐終于找到好歸宿了。
我媽和陳雪媽拉著手,笑得合不攏嘴。
現在,每次路過“好運來”茶館,我都會想起那個正月十四的下午。
陳雪穿著米白色的羽絨服,眼鏡滑到鼻尖,紅著臉說:“呆子,看啥?”
我總會握緊她的手,笑著說:“看我媳婦好看。”
她的臉還是會紅,像當年那個被灶膛燎過的蘋果,甜得讓我心里發(fā)暖。
老槐樹還在院里站著,枝繁葉茂,像我們走過的這些年,踏實,安穩(wěn),帶著一股子煙火氣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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