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博古知今工作室】
1930年,上海。外灘的鐘聲敲打著黃浦江的晨霧,碼頭邊泊著異國的巨輪,街上是匆匆的黃包車和神色凝重的行人。這是一個山河破碎、強鄰環伺的年代。報紙上充斥著有關自然災害、日本人覬覦東北的負面新聞,空氣里彌漫著壓抑與屈辱。
在這片陰霾下,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涌動。新文化運動吹散了思想的塵埃,留學、求知、探索,成為許多人試圖改變個人命運、乃至民族未來的路徑。
一個在南京經營西餐館的湖州青年——潘德明,選擇了一條更為艱難、也更為孤絕的道路:徒步環游世界。潘德明是誰?為什么要開始這樣的冒險。
手捧《名人留墨集》的潘德明(潘溯手繪)。來源/潘德明親屬潘溯提供
20世紀20、30年代,出門旅行很受文人、學者的歡迎,他們寫下的有關旅行的散文或小說也引發了國內新青年們的擁躉。潘德明應該是自小熱愛旅行的,但他也知道自己家境一般,所以在很早的時候,他便給自己制定了“窮游”模式計劃。在接受“博古知今”工作室記者采訪時,潘德明親屬潘溯講道:“祖父根據自己當時的現狀,設定過兩個異域旅行的條件:一是有裁縫的手藝;二是有烹飪的技術。之所以設定這兩個條件,是因為在他的觀念中,旅行就是衣食住行。有腳便能行,住宿仰大地;而吃穿兩樣不能張嘴便來、伸手即有,如果自己能有本事解決此兩條,即便身無分文,也不致頃刻間威脅生存。他本就生在一個裁縫之家;而烹飪技藝則來自他在南京經營的快活嶺西餐館。
16歲時的潘德明 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餐館所在的南京四牌樓是當時整個南京乃至民國,經濟最繁榮、文化最多樣的地區之一,受附近東南大學的影響,許多進步大學生在此交流思想,一些來此經商的外國商人和授課的外國學者也在此聚集。潘德明的西餐館成了他與這些人交流的絕佳平臺。在此過程中,他憑自己絕佳的語言天賦,基本掌握了主要的幾種西方語言。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現在只差一個契機,一個催促自己邁出第一步、踏上旅程的契機。
1930年夏天,潘德明像往常一樣打開店門,做好開張準備工作,泡好一杯茶,拿起《申報》讀了起來,一則報道讓他的雙眼放光:
潘德明在《申報》獲悉亞細亞步行團的消息,難抑興奮地奔跑在大街上,驚起一群白鴿,與年輕的心展翅齊飛(潘溯手繪)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另有《昨日亞細亞步行團出發記》報道刊登了步行團出發前的宣言:
從宣言中,潘德明忽然明白了自己這些年認真籌備、向著那個朦朦朧朧的目標堅持不懈的真正動力是什么。他無比真切的認識到,原來旅行不僅是個人的英雄史詩,更是一個民族精神和意志的體現。“步行團的宣言,激活了潘德明幼年時起就想出去看看的渴望。原本只將旅行視為償愿的潘德明,第一次意識到‘旅行’竟然還能改變國人的精神;如步行團宣言所說的讓‘古老民族在世界面前揚威’。”在談到祖父踏上旅途的動機時,潘溯如是說。
潘德明無可避免地被“中國青年亞細亞步行團”提出的徒步環游世界的夢想所吸引。他知道,是時候去實現那個扎根在心里三年之久的夢想了。
當天晚上,潘德明開始著手處理餐館事務,將其賣出,然后坐上火車直奔上海。此時步行團已經從上海啟程,潘德明通過商務印書館拿到一封介紹信后,立即坐火車南下,最終在杭州追上了步行團。不過,因為條件艱苦和資金分配存在分歧,最初的7人步行團此時僅剩下5人。
潘德明與“中國青年亞細亞步行團”合影。來源/潘德明親屬潘溯提供
原本還在惴惴能否給步行團當廚師的潘德明毫無懸念地被接納了。到達廈門時,又有2人離開隊伍。出發時聲勢浩大的步行團,只剩下李夢生、胡素娟,和潘德明3人。
步行團剩下三人時的合影,左起:潘德明、李夢生、胡素娟。來源/潘德明親屬潘溯提供
到達廣州后,潘德明辦理好出國護照,便踏上了從香港到越南的游輪。這一階段,他們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與隊友間在志向上的偏差。我們心目中的旅行家或許是風光的,但實際上,三人從廈門到越南這段旅途,風餐露宿,相當艱苦,就這樣咬著牙堅持到了越南,不過是走出國門的第一站。在這里,他們迎來了從未有過的熱情款待,本地僑胞傾囊相送巨額旅資,款待演講應接不暇。起初,華僑的招待讓他們感受到家一般的溫暖,但隨著演講次數的增多,潘德明逐漸對這樣的生活產生疑惑,他在家書中這樣寫道:
不僅如此,三人在未來的計劃上也產生了分歧。潘德明在一次演講中,未經與隊友商議便表露了會去美國的想法,李夢生迅速將他打斷。事后,李夢生表達了自己對未卜前途的擔憂:去美國要多少旅費?美國的華僑有安南的多嗎? 如果沒有華僑送餐,今天中午吃什么?潘德明極力尋找這些困惑的答案,但終究被隊友否定了,三人自此分道揚鑣。
就這樣,潘德明離開步行團,用旅資購買了自行車和相機,獨自踏上探尋世界的旅途。
潘德明與自行車合影。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從新加坡出發,潘德明先到達印度,后穿過印度原始雨林和阿拉伯沙漠,于1932年抵達另一個文明古國埃及。在埃及稍作停留后,向北越過地中海,來到歐洲。在歐洲,潘德明先后游覽了希臘、意大利、法國、德國等十數個國家,之后從倫敦坐船橫跨大西洋,于1934年到達美國。在美洲游歷一年后,潘德明又從夏威夷乘船抵達了澳大利亞。1935年6月,潘德明從澳洲返程,途經印度尼西亞到達新加坡,宣告“徒步環游世界”這一前無古人的壯舉的完成。
潘德明自制《名人留墨集》封面與扉頁。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旅程中,潘德明也接觸到了一些身處國際政治漩渦的中國高層人物。在歐洲,他見到了當時的外交官顧維鈞和身處海外的張學良。從他們口中,潘德明更清晰地聽到了國內的消息:日本悍然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東北,又在上海挑起“一二八”事變,1933年更進犯熱河,逼迫簽訂喪權辱國的《塘沽協定》。這些遠隔重洋傳來的噩耗,經由顧、張這樣身處權力中心的人物說出,顯得格外沉重和真實。盡管他們位高權重,但在那個國勢傾頹、強敵環伺的年代,言談間也難掩對國家前途的憂慮與迷茫。
張學良在潘德明《名人留墨集》中的題詞。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在旅行過程中,潘德明會向媒體投送照片和游記以獲取旅資,各地的華僑社團和當地媒體也十分關注這位正進行著前無古人的事業的年輕人,當時的《星洲日報》《民國日報》等華文媒體頻頻報道他的壯舉,從而吸引了更多人的關注與贊助。
《印度時報》對潘德明的報道。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憑借媒體的力量,潘德明很快成為“頂流人物”。他堅韌不拔的精神贏得了一些外國政要的注意與贊賞。在印度,他通過華僑引薦,拜會了心系亞洲民族獨立的文豪泰戈爾和“圣雄”甘地。盡管甘地當時因絕食身體極度虛弱,仍堅持會面,在《留墨集》上簽名并贈予手織的印度三色旗,他們都鼓勵潘德明為亞洲人完成這一壯舉。
《名人留墨集》中甘地的簽名照片。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在法國,他獲得了總統勒布倫的接見。在納粹黨已全面掌權的德國,他甚至短暫見到了希特勒。希特勒對其徒步環游世界的壯舉表示驚嘆和贊賞。在美國,羅斯福總統會見了他,贈送金牌,并稱贊:“榮譽永遠屬于有奮斗精神的人。”
這些外國政要的“禮遇”,更多是出于對潘德明個人壯舉的好奇或欣賞,因此,僅憑潘德明個人的力量,并不能真正改變當時積貧積弱、備受欺凌的中國的國際地位。他們的態度與其說是對一個國家的尊重,不如說是對一個非凡個體的好奇。個人的堅韌可以贏得世界的驚嘆,但一個民族的真正尊嚴與復興,需要更深層、更艱難的蛻變與奮斗。潘德明在芝加哥參觀“芝城百年進步博覽會”,深感祖國與美國之間巨大的差距,在由美國華僑創辦的《三民畫刊》上發文:“我們和美國的差異,絕非天意,乃因我們制度之腐朽……大中國一定會強盛起來。”
潘德明在紐約帝國大廈頂樓。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七年的環球跋涉,讓潘德明擁有了異常廣闊的視野。他親眼見證了世界文明的多樣與復雜:從古老的金字塔到工業轟鳴的芝加哥,從甘地的非暴力抗爭到納粹的恐怖統治。他感受到華人華僑對故土的赤誠與期盼,也體會到國家危亡之際高層人士的無奈與迷茫。他獲得了外國政要的禮遇,更深知祖國在國際舞臺上的真實處境。這一切,都讓潘德明對“雪東亞病夫之恥”的初衷有了更深沉的理解。而透過他的旅行,一度陷于陰霾中的世界也在窺探中國強大意志的一角。他證明了中國人無畏的勇氣,也向世界昭示著中國必將重新崛起的力量來源。在山雨欲來的20世紀30年代,潘德明就這樣用自己的雙腳,完成了這場中國與世界文明的漫長對話。
1936年元旦后,潘德明啟程從新加坡回國。由于日本全面侵華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潘德明放棄了取道日本的想法,選擇更危險的泰國、緬甸路線,走陸路穿越危險的原始雨林,由云南進入祖國境內。終于,在又一年艱難的跋涉后,1937年,潘德明順利回到云南。在東下返鄉的途中,潘德明還在廣西桂林見到了李宗仁。1937年7月,潘德明抵達上海,順利與家人團聚。
李宗仁在《名人留墨集》中的題詞。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完成環游世界的壯舉后,潘德明立即著手準備下一次探險。在考察美國工業時,潘德明注意到,此時工業需要的許多稀有礦石,在青藏高原上有很高的儲量。而對于這片人跡罕至的雪域高原,時人足跡所至者幾乎未見。因此,潘德明還在美國時,便計劃歸國后繼續完成徒步西藏的挑戰,并在過程中完成對整個青藏高原資源的細致考察,從而服務于中國的工業化進程。潘德明的想法一經提出,就受到了海外僑胞的一致支持。從美國回程開始,眾多僑胞為他的這一計劃捐出儲蓄——這也是僑胞們對國家富強、民族復興毫無保留的赤誠希望。
將這一份份希望裝進行囊的潘德明無比迫切地盼望著下一次旅途,然而,他的腳步終究沒有快過時局的發展——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七七事變”,全面侵華開始。
空前的民族危機之下,潘德明的個人努力越發顯得蒼白無力。戰火之中的中國已不再適合個人的徒步旅行,潘德明的夢想就這樣被日軍的炮火擊碎。
潘溯在介紹祖父生平時,如此記述了當時潘德明的狀態:“他的夢想被戰爭阻斷,如他所言:‘我白行了萬里路,白讀了萬卷書’當他以世界為學校,讀懂了天然與人事,歷經榮辱悲歡,他向國內外友人拿來了組建科考隊的資金,又以云南作為試驗地,確定了自己的身體狀況良好,專業知識管用,信心滿滿地準備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他的計劃毫無征兆地突然被畫上句號。”對于潘德明來說,“在旁人眼中偉大的徒步世界的旅程,實際上只是人生中的一堂課。而他的青藏之旅,則是結課之后第一次真正的考驗。他在世界讀了7年書,畢業后立即‘待業’,一待就是一生。因此他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徹底失敗的,于是選擇了低調生活,放棄了繼續拋頭露面的機會,默默承受著個人理想破滅的痛苦。”
潘德明使用過的亞洲地圖。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潘德明再也無心享受“第一位徒步環游世界者”的耀眼光環。此后,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潘子明”,并將一路上為了考察西藏籌集的10萬美元旅資全部捐給抗戰前線,自己僅留下那本寫滿世界各地名人政要簽名、題字的《名人留墨集》。自此之后,無論報刊雜志上,還是日常生活中,都再也見不到“潘德明”的身影。在民族危機的浪潮中,那個剛剛完成一項前無古人壯舉的潘德明,像一滴水珠一樣消融了。
在家畫宮燈草圖的潘德明(潘溯手繪)。來源/《我的祖父潘德明:徒步環游世界的第一人》
在之后的人生里,潘德明不再顯現出任何與常人不同的特征。他如尋常人一樣成家,在戰火中努力地生活,唯一算得上特別的只有在聯合國救濟署一段不長的工作經歷。新中國成立后,他在昆明益興汽車材料行工作,也憑借熨衣和畫宮燈補貼家用。雖然生活清苦,但他依舊樂觀、認真和一絲不茍。后來,他將珍貴異常的《名人留墨集》上交,但讓兒子抄錄了扉頁的旅行自述:
“以世界為我之大學校,以天然與人事為我之教科書,以耳聞目見直接的接觸為我之讀書方法,以風雪雨霜、炎荒烈日、晨星夜月為我之獎勵金,要一往無前,表現我中國國民性于世界,使知我中國是向前的,以謀世界上之榮光,必欲達到目的而無退志。”
這是潘德明在1931年抵達新加坡時留下的文字。他用整整7年的青春時光,將這段文字親身踐行。對他而言,這趟旅程遠非個人的冒險,而是一場宏大的學習與實踐。他將世界視為“大學校”,將自然與人事當作“教科書”,通過親身的“耳聞目見”去理解這個星球。更重要的是,他懷抱著一份樸素而堅定的信念:要以自己的腳步和行動,“表現我中國國民性于世界”,讓世界看到中國并非停滯不前,看到這個民族內在的進取精神與追求榮光的決心。這并非空洞的口號,而是支撐他穿越雨林荒漠、克服萬難的精神內核——一個普通青年試圖證明中國人“是向前的”。
編輯: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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