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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碑:一盞淚,半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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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寺:一滴真心淚

深秋的蘭若寺,是天地間遺落的一枚殘破印璽。我踏入山門時,暮色正以垂死巨獸的氣息舔舐著最后的光線,

殿宇廊柱的朱漆斑駁如凝固的污血,檐角風鐸銹蝕得喑啞,偶爾一聲悶響,驚起古槐上昏鴉數點,

其聲凄厲似裂帛。佛堂深處,蛛網如裹尸布般纏繞在塵埃覆蓋的佛像臉上,唯剩那空洞低垂的眼,漠然俯瞰著這傾頹的荒蕪。這寺,

似乎早已被神靈遺棄,唯余陰風在斷壁殘垣間幽咽低徊,訴說著無人能懂的寂滅。

我,寧采臣,一介微寒書生,羈旅于此,不過為避俗塵喧囂,求一夜清凈。將書卷在偏殿角落攤開,

青燈如豆,燈焰在穿隙而過的寒風中搖晃不定,映得壁上影子鬼魅般亂舞。更聲遙遙,

如古寺沉重而滯澀的心跳。燈花“噼啪”一爆,驚得我心頭一凜,抬頭時,竟覺窗外月華陡然清寒徹骨。

不知何時,一縷幽香悄然浮蕩于腐朽的空氣里,清冽異常,似初雪融于梅蕊,又似寒泉浸潤玉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神骨俱冷的潔凈感。

這香,非人間所有,倒像是凝結了月魄霜魂,自九幽深處幽幽升起。

“佛前一盞燈,燒了百年,渡不了野鬼,也照不亮人心。” 一個念頭無端闖入腦海,帶著宿命般的寒意。

循著那縷幽絕的香息,我茫然步出殿外。月華如銀,碎了一地,將古寺的頹敗也染上幾分凄清的詩意。庭中那株老槐虬枝盤曲,恍若鬼爪伸向夜空。

樹下,竟端坐著一白衣女子,面前置一具古琴,通體烏沉如墨玉。她纖指輕撫,琴弦卻寂然無聲,

仿佛所有的樂音都被這沉重的黑夜吸盡。她驀然回首,容顏在月色下驟然清晰——

眉目如遠山含黛,眼波流轉似秋水凝煙,唇色極淡,如初綻的玉簪花瓣。然而那眸光深處,


卻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一種閱盡黃泉碧落、千載輪回也無法融化的冰冷。

“更深露重,公子何以獨行此間?” 她的聲音飄渺空靈,像月光穿過松針的碎響。

“夜讀煩悶,聞得異香,不覺循跡至此。” 我拱手,只覺指尖冰涼,“姑娘琴音清絕,為何……無聲?”

她唇角微揚,那笑意如冰花一瞬即逝:“無聲之琴,方容得下這滿寺的悲聲與孤魂的低語。

公子心靜,故能聞之。” 她抬手,指尖掠過冰冷的琴弦,“此琴名‘幽冥’,撥動它的,非是手指,而是執念。心若無痕,萬籟俱寂;心若波瀾,鬼哭神驚。” 目光幽邃地望向我,“公子心有波瀾否?”

那一瞬,我仿佛被那深不見底的眼眸攝住,心頭莫名悸動,竟似有萬古寒冰悄然碎裂。那句“無聲之琴,

方容得下這滿寺的悲聲與孤魂的低語”,竟在我心底激起一片荒蕪的回響。

自此,夜夜琴音,或真或幻,竟成了我荒寺生涯里唯一的慰藉。她名小倩,言語間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戚,身世卻如月下霧靄般迷離。

她常在月下漫步,步履輕盈,羅襪生塵,然裙裾拂過荒草,草葉竟不稍動。我心中疑竇叢生,卻又一次次被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孤寂與偶爾流露的、

如星火般脆弱的光亮所撼動。她為我拂去案頭積塵,指尖無意觸及我的手背,那觸感竟無一絲暖意,冷冽如浸寒泉。

她低語:“公子之手尚有溫熱,真好……這人間煙火氣,竟是暖的。”

一次,她倚著腐朽的窗欞,望著天際黯淡的星子,喃喃如囈語:“世人都道鬼魅無情,卻不知孤魂野望,

最是灼心。困于方寸,不得往生,不得湮滅,看盡人間白頭,自身卻永是寒夜里的飄萍。

這無間地獄,原是人心畫地為牢,自囚其中,千年萬年,熬煎著不肯散去的執念罷了。” 語罷,一滴清淚無聲滑落,尚未觸及塵埃,便已消散于無形。

我心如被無形之手攥緊,脫口而出:“若能助姑娘解脫此困,寧某萬死不辭!”

她猛然抬首,眼中第一次燃起熾烈的火焰,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覆蓋:“公子可知,有些繩索,沾了血,便再也解不開了?

” 她目光灼灼,如燃盡的余燼,“人間最苦,不是求不得,而是近在咫尺卻注定永隔陰陽。

你掌心溫熱如人間四月,是我魂魄深處渴求千年的暖陽;而我指尖的寒,卻是你此生無法跨越的冰河天塹。”


就在這情絲如繭、層層縛心之際,寺中忽來一位虬髯豪客,自稱燕赤霞。此人目光如電,行動間似有風雷隨身。他初見小倩,濃眉便驟然鎖緊,那目光銳利如刀,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影刺穿。

是夜,陰風怒號,古寺如顛簸于幽冥之海的破舟。窗外鬼影幢幢,凄厲的嚎叫似要撕裂耳膜。燕赤霞撞開我房門,聲如洪鐘:“寧公子速醒!你可知那聶小倩是何物?!”

我心神俱震:“燕兄何出此言?”

“她乃此寺千年樹妖所役之艷鬼!專以美色誘人,吸食生魂精血,以奉妖孽!” 燕赤霞目光如炬,直刺我心,“公子陽氣漸弱,印堂發暗,便是著了她的道!她此刻不在,定是受妖物催逼,又要去害人了!”

“不!小倩她……” 我腦中一片轟鳴,過往點滴如潮水涌來——她指尖的冰冷,足不染塵的詭異,月下無聲的琴,眼中深沉的悲苦……

真相如冰冷的毒蛇,噬咬著我的信任。可她的淚,她的哀嘆,那“無間地獄”的自傷之言,又豈能全然是假?我踉蹌后退,倚住冰冷墻壁,心如同被生生撕裂。

“真心若蒙塵,縱有千眼也難辨真幻;情意若動搖,咫尺亦是萬重關山。” 燕赤霞的告誡如重錘擊胸。難道這荒寺月下的一切溫存與哀愁,皆是精心編織的羅網?

正當我心亂如麻之際,殿外陡然傳來一聲凄絕的呼喚:“寧公子——!” 正是小倩的聲音!我掙脫燕赤霞的阻攔,不顧一切沖向殿外。

庭中景象,令我血液瞬間凝固!只見小倩白衣染血,跌倒在地,形容凄厲如殘破紙鳶。那株盤踞寺中的千年古槐,

此刻竟化作一個龐大猙獰的妖物,無數粗壯如巨蟒的藤蔓狂舞,一張由扭曲樹皮形成的巨口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賤婢!竟敢違抗姥姥旨意,私縱血食,壞我修行!今日定要你魂飛魄散!” 一根布滿尖刺的巨藤高高揚起,挾著腥風惡臭,直向小倩頭頂砸落!

“住手!”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縱身撲上,竟以血肉之軀擋在小倩身前!那巨藤裹挾的腥風惡臭撲面,死亡陰影瞬間籠罩。

“公子不可!” 小倩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赤紅劍光撕裂黑暗,如驚雷乍現!燕赤霞須發戟張,手持古劍,擋在了我們身前,劍身符文流轉,厲喝:“妖孽休得猖狂!” 劍光與妖藤轟然相撞,爆出刺目光芒與巨響!


混亂中,小倩掙扎著撲到我身邊,她的身體在劇烈沖擊下愈發透明,如風中殘燭。她緊緊抓住我冰冷的手,那觸碰依舊寒徹骨髓,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仰起蒼白如紙的臉,眼中燃燒著決絕的光,一字一句,如冰錐刺入我的心肺:“公子!聽我說!姥姥……

以我尸骨所葬槐樹根下之玉簪為憑,拘我魂魄,迫我害人……若想救我,破此邪法,唯有一法!”

“何法?” 我嘶聲問,心已被恐懼與痛楚攫緊。

她凝視著我,眸光深處似有萬載冰川在融化,聲音輕顫卻字字如刻:“需得……真心愛我之人,一滴‘至情至痛之淚’,滴于那玉簪之上!此淚非傷自身之苦,乃是為所愛之人錐心泣血之痛!若得公子一滴真心淚,洗我百年污穢名,小倩縱是魂飛魄散,亦勝過這無間地獄的千年修行!” 語至最后,已是氣若游絲,卻重逾千鈞。

“真心淚……至情至痛……” 我喃喃重復,肝膽俱裂。看著她身形在妖力震蕩中愈發飄搖,

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于這無邊的黑暗,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攫住了我!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絕望——我即將永遠失去她!

失去這荒寺寒夜中唯一的星火!失去這讓我甘愿以命相護的冰冷魂魄!巨大的悲慟如海嘯般淹沒了我,眼眶灼熱如焚,視線徹底模糊。一滴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順著臉頰滑落。

那不是凡俗的淚水,它凝聚著心尖最熾熱的血與最冰冷的絕望,帶著我全部未竟的愛戀與挽留的悲鳴,直直墜向她手中不知何時緊握的那枚沾染泥土、黯淡無光的青玉簪!


淚落簪身!

“嗤——!”

一聲極輕微卻穿透所有喧囂的異響!那青玉簪驟然爆發出刺目欲盲的純白光芒!光芒如利劍,

瞬間洞穿小倩虛幻的身體!她發出一聲似解脫又似無盡眷戀的悠長嘆息,身體在白光中迅速消散,點點晶瑩,如同無數星塵碎屑,緩緩升騰。

“小倩——!” 我嘶吼著向前撲去,雙手徒勞地抓向那四散的光點,卻只觸到一片虛無的冰冷。那光點溫柔地拂過我的指尖,帶著她最后的氣息,

最終匯聚于佛堂那唯一尚存微弱光焰的殘破長明燈上。青白色的火焰猛地一竄,繼而緩緩平復,焰心深處,

竟似有一個極淡、極柔和的女子身影,對我盈盈一拜,然后,徹底融入那亙古燃燒的燈焰之中,再無痕跡可尋。

“佛前燈芯燒了百年,渡不了野鬼,也照不亮人心。

唯有一滴真心淚,堪破虛妄,照見幽冥。” 燕赤霞收劍而立,望著那盞青焰幽幽的長明燈,喟然長嘆,

“她以魂飛魄散為代價,掙脫了樹妖最后的枷鎖,一縷執念不滅,寄于這佛前燈火……

這或許是她唯一的歸處,也是……對你那份情的回應了。”

妖氛散盡,古寺重歸死寂,唯余那盞青燈,焰心如豆,幽幽地燃著,映著我臉上未干的淚痕,冰冷刺骨。心仿佛被徹底掏空,只余下無邊無際的荒涼。

情到深處,淚是唯一的渡舟,載著魂靈渡過忘川,卻把生者永遠遺落在冰冷的此岸。

我頹然跌坐于冰冷塵埃之中,對著那青燈殘焰,泣不成聲。

“月魄凝霜琴上塵,幽冥弦斷有誰聞?

一滴佛前真心淚,焚盡孤魂百年嗔。

青燈照影空庭寂,黃泉路冷各晨昏。

階前落花猶似雪,不見當時葬玉人。”

低啞的吟哦在空寂的佛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斯人已逝,唯余此劫后余生的空茫與劇痛,刻骨銘心。


多年后,蘭若寺的斷壁殘垣間竟奇跡般響起稚子誦書之聲。

我已非當年青衫客,鬢角染霜,在此結廬收徒,以筆墨糊口,也守著那盞長明燈。香火依舊寥落,

佛殿依然破敗,唯有那盞燈焰,青白如故,幽幽不滅,

仿佛成了這廢墟中唯一活著的眼睛。常于課徒之余,獨自于燈下枯坐,燈焰無聲,映著我眼中沉淀多年的孤寂。

一日薄暮,細雨如愁。一個梳著雙丫髻、約莫七八歲的女童,為避雨跑入殿中。她衣衫素凈,小臉瑩白,好奇地打量著這荒涼所在,

目光最終落在那盞孤燈上。她走近燈臺,踮起腳尖,竟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想去觸碰那青白色的火焰。

“小心燙!” 我心頭一緊,脫口而出。

女童聞聲回頭,一雙眸子清澈見底,無邪地望向我。那眼神,澄澈得如同山澗初融的雪水,不染一絲塵世的陰翳。就在這四目相對的剎那,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遙遠得近乎虛幻的熟悉感,毫無預兆地、溫柔又尖銳地刺中了魂魄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這無邪的凝望,竟與記憶深處那雙沉淀著千年孤寂與哀愁的眸子,在某一點上,離奇地重合了!時光仿佛裂開一道縫隙。

“先生,” 女童的聲音清脆如新鶯初啼,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這盞燈的火苗,怎么是青顏色的呀?像故事里會說話的寶石一樣,真好看。”

我怔在原地,喉頭像是被什么溫熱而酸澀的東西堵住。殿外細雨潺潺,敲打著殘破的瓦檐,


如泣如訴。暮色四合,殿內光影愈發朦朧。那青白的燈焰在她純真的瞳孔里跳躍著,映出一小簇幽微而奇異的光。

我久久地凝視著這雙眼睛,試圖在其中尋找一絲確鑿的舊影,卻又茫然若失。

佛龕之上,那盞長明燈的青焰依舊在幽暗中無聲地跳躍著,仿佛亙古未變。一陣穿堂風過,燈焰微微搖曳,光影流轉。恍惚間,那焰心深處,

似乎又浮起那個極淡、極柔和的女子身影,隔著生死的帷幕,隔著輪回的忘川,對我,也對那懵懂的女童,再次投來無聲而永恒的一瞥。

殿外階前,被雨水打落的槐花,潔白細碎,鋪了一地,如同經年不化的雪。這雪,不寒,卻冷徹心扉,無聲地覆蓋著舊日痕跡,也覆蓋著那段在幽冥與人間縫隙里掙扎、燃燒又寂滅的情緣。

女童那聲清脆的疑問還在空寂的佛堂里回響:“先生,這盞燈的火苗,怎么是青顏色的呀?像故事里會說話的寶石一樣,真好看。”

我喉頭滾動,那酸澀的暖流幾乎要沖破堤壩。目光在她無邪的臉龐與那幽幽青焰間反復流連。像嗎?

那澄澈的眼底,映著一點青芒,是巧合?還是……一絲渺茫到近乎虛幻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微光?

輪回若真有渡口,忘川水是否也洗不盡靈魂深處為某人烙下的印記?

縱使形貌全非,那曾為你燃燒過的目光,是否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穿透塵封的記憶,悄然回眸?

“是啊,” 我聲音沙啞,帶著歲月沉淀的疲憊與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


“它……是個很老很老的故事了。這顏色,許是故事里藏著太深的念想,染透了燈芯吧。”

女童似懂非懂,大眼睛里滿是好奇的光,又湊近燈臺,踮著腳尖,伸出小小的手指,似乎想更真切地感受那奇異的溫度。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幾乎要再次出聲阻止。然而,那青白的火焰在她指尖靠近時,竟奇異地、極其溫柔地搖曳了一下,焰心微微內斂,仿佛怕灼傷了這小小的探索者。沒有熱浪,

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冽又帶著淡淡哀傷的氣息彌漫開來,如同深秋月夜下凝結的霜華。

就在這一剎,女童忽然“咦”了一聲,小小的身子輕輕一顫。她猛地縮回手,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迷茫,

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心尖。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困惑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 我急忙蹲下身,關切地問。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女童搖搖頭,那絲迷茫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被孩童的純真取代,她指著燈焰,天真地說:

“剛才……它好像輕輕碰了我一下,涼涼的,不燙。像……像春天的雨絲,落在臉上那樣。”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點……有點難過呢,先生,為什么一盞燈會讓人覺得難過呀?”

稚子無心語,道破幽冥情。這一句童言,如同驚雷炸響在我沉寂多年的心湖!涼涼的觸碰?像雨絲?還有那莫名的難過?這感覺……

這感覺何其熟悉!曾幾何時,那月下冰冷的指尖,那無聲琴弦旁縈繞的幽冷氣息,不正是這般嗎?那青焰的微顫,是回應?是她殘存的執念感知到了什么?

還是……這懵懂的靈魂深處,某個被輪回深埋的角落,被這熟悉的“冰冷”無意間喚醒了一絲漣漪?

巨大的悲慟與一種近乎瘋狂的希冀瞬間攫住了我!我死死盯著那青焰,又看向女童純然無垢的臉龐。時光的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

冰冷指尖觸碰手背時的微顫、月下無聲琴旁的孤寂側影、魂飛魄散前那錐心泣血的訣別、以及眼前這雙清澈見底、卻又在青焰映照下莫名牽動我魂魄的眼眸……

原來最痛的,并非永失所愛后的荒蕪,而是在絕望的灰燼里,驟然窺見一絲酷似故人的星火,卻不知那是死灰復燃的幻影,還是輪回重啟的微光?

近在咫尺的暖,偏裹著隔世經年的寒,教人欲近情怯,欲罷不能!

殿外的雨絲不知何時變得細密起來,沙沙地落在殘破的瓦檐、荒蕪的庭院、和那一地如雪的槐花上。

佛堂內光影愈發迷離,青燈焰影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將我和女童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在布滿蛛網與塵埃的斑駁墻壁上,如同皮影戲中兩個被命運絲線纏繞的孤影。

“難過……或許是因為,它守著的故事太久了,久到自己也忘了開頭,只記得結局的冷清。”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古寺深處壓抑的嘆息,目光卻無法從那跳躍的青焰上移開分毫。那焰心中,方才女童靠近時浮現的、極淡的女子身影,此刻仿佛更加清晰了一瞬,依舊是一拜,

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極其復雜的凝視,目光流轉間,仿佛穿透了女童,也穿透了我,帶著亙古的哀愁與一絲……釋然的溫柔?

“先生講的故事,結局都很冷清嗎?” 女童仰著臉,有些不解,也有些同情地看著那盞燈,“那它一定很孤單。”

孤單……是啊,守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守著一點不肯熄滅的執念,在香火斷絕的荒寺,在時光無聲的流逝中,豈止是孤單?那是比幽冥更深沉的寂寞。而我又何嘗不是?

守著這盞燈,守著一段早已被世人遺忘、甚至被輪回模糊的情債,在生與死的夾縫里,做一個永恒的守墓人。

情之一字,刻骨時如附骨之疽,銘心處似剜肉成瘡。縱然輪回轉世,那曾為你流盡的真心淚,

是否也化作了忘川河底不散的珍珠,在某個宿命的轉角,硌痛新生的足履?

“或許吧。” 我伸出手,這一次,不是去觸碰那青焰,而是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拂去燈臺上積年的浮塵。指尖觸及冰冷的青銅,

仿佛能感受到燈身深處那微弱卻執著的魂靈脈動。“但再孤單的燈,只要還有一點光,就證明故事還沒有真正結束,對嗎?

總有些東西,是連時間和死亡都無法徹底抹去的。”

我的話,是說給女童聽,是說給那青焰中的孤魂聽,還是說給自己這顆在漫長等待中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聽?或許都是。

女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小的眉頭微蹙著,似乎在努力理解這沉重的話題。她忽然伸出小手,不是再去碰火苗,而是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摸了摸那古老的青銅燈臺,像在安撫一個悲傷的老朋友。

就在這時,一陣比之前更猛烈的穿堂風呼嘯著卷入破殿!風勢卷起地上的塵埃,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佛龕上供奉的殘破布幔瘋狂舞動,幾欲撕裂。那盞長明燈的青焰,在這突如其來的狂風中劇烈地搖曳、明滅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熄滅!

“啊!” 女童嚇得輕呼一聲,下意識地抱住了我的腿。

我的心瞬間沉入冰窟!不!不能滅!這盞燈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憑依,是她執念所系的方舟!若燈滅,

那最后一點星火,那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聯系,都將徹底湮滅于永恒的黑暗!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本能地張開雙臂,用自己單薄的身軀,擋在燈臺與風口之間!

寬大的衣袖被風鼓蕩得獵獵作響,后背承受著冰冷的沖擊。我死死盯著那在狂風中掙扎的青焰,如同守護著生命最后的火種。

“小倩!” 一聲壓抑了二十年的呼喚,帶著絕望的祈求,沖破喉頭,消散在凄厲的風聲里。

奇跡般地,那原本即將被狂風撲滅的青焰,在劇烈地明滅幾下后,竟頑強地重新穩定下來!雖然依舊微弱,卻穩穩地燃燒著,青白色的光芒甚至比風前更凝實了幾分!


焰心深處,那個女子的身影前所未有的清晰,她不再是靜立一拜,而是微微抬起了頭,隔著搖曳的光影,隔著生死的長河,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我,也凝望著躲在我身后、露出半張小臉、帶著驚惶與好奇的女童。那目光中,有亙古的哀傷,有無盡的眷戀,更有一種……了然的平靜,和一種近乎祝福的溫柔。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然情之至者,縱魂飛魄散,一點靈犀亦可燃燈續命,照破千年迷障。

原來那滴真心淚,從未干涸,它化作了燈油,供養著不滅的魂光,只為在宿命的轉角,為迷途的故人,點一盞重逢的微燈。

風,漸漸止息。殿內重歸死寂,唯有雨聲依舊。劫后余生的青焰安靜地燃燒著,散發著恒定而幽冷的光暈,照亮我臉上縱橫的淚痕,也照亮女童驚魂甫定卻充滿探詢的小臉。



“先生……” 女童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仰頭看著我布滿淚水的臉,又看看那盞神奇的燈,小聲問,“剛才……

是燈里的故事在保護它自己嗎?還是……你在保護它?”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雨水的潮意和槐花淡淡的殘香涌入肺腑。我緩緩蹲下身,視線與女童齊平。臉上淚痕未干,嘴角卻努力彎起一個極其復雜、

飽含了無盡滄桑與一絲釋然的笑。我抬手,極其輕柔地拂去她發梢沾上的一點微塵。

“或許,都有吧。” 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平靜,“就像這世間的許多事,說不清是誰在守護誰,也說不清是過去在照亮現在,還是現在……

在溫暖著過去。”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盞青燈,焰心深處的身影已漸漸淡去,但那抹溫柔凝視的感覺,卻仿佛烙印般留在了空氣中。

“有些相遇,是劫也是緣;有些離別,是終局亦是序章。


佛前燈一盞,照見兩世人:一半燃盡前塵癡與怨,一半點亮后世未了因。”

女童似懂非懂,但她能感受到我情緒的變化,那巨大的悲傷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所取代。她伸出小小的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我濕潤的臉頰,

小大人似的安慰道:“先生別哭。燈還亮著呢。故事……故事還沒冷清,對吧?”

孩童純真的慰藉,像一泓清泉,流過龜裂的心田。我握住她微暖的小手,感受著那屬于鮮活生命的、蓬勃的暖意,

再看向那盞寄托著冰冷執念卻散發幽光的青燈。生與死,冷與暖,過往與當下,絕望與微茫的希望……

在這破敗的蘭若寺,在這雨幕籠罩的黃昏,在這青燈搖曳的佛堂,詭異地交織、纏繞、共生。


“對,” 我重重地點頭,淚水再次涌出,卻不再僅僅是悲傷,更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頓悟的釋然與堅韌,“燈還亮著。故事……還沒完。”

我牽起女童的手,領著她走到佛堂門口。殿外,雨絲如簾,天地一片濛濛。階前那層潔白的槐花“雪”,

在雨水的浸潤下,顯得更加晶瑩濕潤,散發著清冷又帶著生機的芬芳。

它們從古老的枝頭飄落,歸于塵土,滋養著大地,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輪回。落紅非無情,化泥更護花。


“你看,” 我指著那滿地落花,聲音低沉而悠遠,

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階前落花猶似雪,不見當年葬玉人。花開花落自有時,緣起緣滅豈由人?

但你看這花落了,樹還在,根還在。來年春風一度,枝頭又是新蕊。有些東西消逝了,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延續著。就像這盞燈里的故事,像……像你剛才感受到的那一絲‘涼涼的難過’。”

女童順著我的手指望去,看著雨打槐花,小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她忽然掙脫我的手,跑下臺階,

不顧細雨沾濕了頭發和衣衫,蹲下身,小心地捧起一捧濕潤潔白的槐花,又跑回來,獻寶似的舉到我面前。

“先生,花落了,但它們是香的!涼涼的,香香的!” 她的小臉因為奔跑而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



像落入了星辰,“我把它們放在燈旁邊好不好?這樣燈就不孤單了,故事也會……也會香香的!”

孩子純真的舉動,帶著對生命最本真的理解與善意。我看著她捧著那掬落花,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禮物,

走向那盞幽冷的青燈。她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將帶著雨珠的、清香的槐花,輕輕放在冰冷的青銅燈臺底座旁。

潔白的落花,幽青的燈焰。死亡的靜美與執念的微光。冰冷的器物與鮮活的暖意。在這一刻,

形成了一幅超越言語、震撼靈魂的畫面。那青白的火焰,在濕潤的花香氤氳中,似乎又溫柔地搖曳了一下,光芒似乎也柔和了一分。

我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幕。暮色四合,雨聲淅瀝。蘭若寺的斷壁殘垣在雨霧中沉默著,見證著這荒誕又深情的一幕。心頭的萬鈞重負,

仿佛被女童這捧帶著生機的落花悄然撬動了一絲縫隙。一種混雜著無盡哀傷、渺茫希望、沉重釋然以及深沉守護的復雜情感,如同殿外彌漫的雨霧,將我層層包裹。


情天難補,恨海易填?皆是癡人語。唯余心頭一盞燈,照破幽冥路,映出來世緣。此身雖在孤寺老,猶護青焰待春風。

我緩緩走入雨中,任憑微涼的雨絲打濕衣衫鬢發。彎腰,亦拾起一捧潔白的槐花。花瓣濕潤冰涼,

卻仿佛殘留著陽光的記憶。我走回殿內,在女童身邊蹲下,將手中的落花,輕輕地、鄭重地,疊放在她放置的那捧花上。

青燈幽幽,落花寂寂。一老一少,默默守護著這方寸之間的微光與余香。殿外,雨打槐花的聲音,沙沙……沙沙……仿佛時光的低語,又似輪回的輕嘆。在這永恒的雨聲里,蘭若寺的故事,

正以一種無人能預料的方式,悄然翻開了它沉寂多年后,沾著淚痕與花香的新篇。佛燈照影,非為參禪,只為守候那滴淚里未燼的暖;槐花鋪階,不訴離殤,靜待春風再續隔世香。


雨,不知何時會停。

燈,依舊幽幽地燃著。

而漫長的守護與等待,以及那渺茫卻不肯熄滅的希冀,在這古寺的黃昏里,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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