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玉龍喀什河的河灘上,腳下是億萬年來被昆侖山雪水沖刷出的卵石灘。晨霧尚未散盡,河面泛著粼粼波光,仿佛無數塊碎玉在水中沉浮。遠處傳來悠揚的彈撥爾琴聲,維吾爾族老藝人的歌聲裹著河風飄來:"白玉河啊,流淌著千年的月光,每一粒沙都藏著王者的夢……"
這條被維吾爾人稱為"玉龍哈什"的河流,在漢語里有個更詩意的名字——白玉河。它從慕士塔格峰的冰川發源,帶著昆侖山的魂魄,穿越五百公里的戈壁與綠洲,最終在洛浦縣與墨玉河相擁,匯成和田河,奔向塔里木盆地的懷抱。三千年間,它見證過西域王冠的加冕,承載過絲綢之路的駝鈴,更在無數采玉人的掌心,托起中華文明最溫潤的月光。
冰川之淚:當昆侖山開始融化
我的指尖觸到一塊被河水打磨得渾圓的卵石,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去年深秋在黑山峽谷的見聞。那時我跟隨采玉人阿迪力深入昆侖山腹地,在海拔五千米的冰川前,目睹了和田玉最原始的誕生。
"看那冰舌!"阿迪力指著前方正在崩裂的冰川。在陽光的炙烤下,萬年冰層發出雷鳴般的斷裂聲,巨大的冰塊裹挾著山巖滾落,濺起漫天雪霧。當霧氣散去,我驚見冰川融水裹挾著乳白色的礦石奔涌而下,在陽光下折射出羊脂般的光澤。"這些是山料,"阿迪力捧起一塊被冰水沖刷過的玉石,"等它們經過千百次洪水撞擊,變成鵝卵石大小,就是最珍貴的籽料了。"
黑山峽谷的采玉史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考古學家在此發現的玉斧,經檢測竟與良渚文化的玉琮同源。我撫摸著峽谷巖壁上古人鑿刻的采玉痕跡,突然明白為何《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西巡時,西王母會獻上"瑤琨之玉"——三千年前的昆侖山民,早已掌握冰川融水沖刷玉石的規律,在春汛時于河谷設網攔截,將天地饋贈收入囊中。
"現在冰川退縮得厲害,"阿迪力望著正在消融的冰舌嘆息,"我爺爺那輩,冰川能延伸到山腳,現在要爬三天才能看到冰舌。"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地質學家監測顯示,近五十年間,玉龍喀什河源頭冰川面積縮減了37%,這意味著未來流入河道的玉石將越來越少。
月光下的淘金者:在卵石灘上尋找月光
清晨六點的河灘,已有零星采玉人彎腰勞作。我跟著阿迪力來到他家族承包的河段,這里靠近古河道,曾出土過清代的采玉遺址。他遞給我一副鹿皮手套:"找玉要靠'三看'——看皮色,看水線,看撞擊痕。"
我們蹲在淺灘,手指在卵石間游走。突然,阿迪力按住我的手:"別動!"他輕輕撥開沙礫,一塊拳頭大小的鵝卵石露出真容——表面覆蓋著紅褐色的皮殼,側面卻透出凝脂般的白光。"這是典型的'秋梨皮'籽料,"他用水壺澆濕石面,"真正的和田玉,遇水會顯出內部結構。"
陽光漸漸強烈,河灘上的人多了起來。七十歲的買買提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赤腳站在水中,閉著眼睛,任由河水沖刷雙腳。"我在用腳找玉,"他睜開眼笑道,"好的和田玉,踩上去像踩在云朵里。"這種神奇的"踏玉術"在維吾爾采玉人中代代相傳,據說能感知玉石與普通石頭的密度差異。
正午時分,河灘突然沸騰。遠處傳來歡呼,一群年輕人舉著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奔來。當水槍沖去泥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竟是一塊重達百斤的青玉山料!阿迪力搖頭:"現在大料越來越少,十年前,這樣的石頭一年能見七八回。"
我望著被翻攪得面目全非的河灘,想起《拉失德史》中的記載:"和田河,天下至美之玉出焉,然采之者十不得一。"明代《西域水道記》更直言:"玉龍喀什河,夏秋水漲,玉隨浪出,冬春水涸,土人掘地得之。"而今,傳統采玉季的界限早已模糊,挖掘機與篩分機晝夜轟鳴,將這條圣河變成了巨大的工地。
玉魂不滅:在博物館與夜市間穿越時空
午后,我來到和田博物館。在"玉石之路"展廳,一件戰國時期的玉璧讓我駐足良久。這件直徑28厘米的青玉璧,內圈刻著精美的谷紋,外圈則是神秘的獸面紋。講解員說,它出土自洛浦縣的山普拉古墓群,與中原同時期的玉器風格迥異,卻同樣彰顯著王權與神權的威嚴。
"看這個,"她指向展柜里的金鑲玉帶扣,"這是唐代于闐國王李圣天的隨身之物。"帶扣上鑲嵌的羊脂玉,溫潤如初,金托上刻著佉盧文與漢文雙語銘文,見證著西域與中原的千年交融。
傍晚的和田夜市,是另一番玉的盛宴。上百個攤位上,玉鐲、玉佩、玉雕擺件在燈光下流轉著柔光。一位老匠人正在現場雕刻,他手中的刻刀在青玉牌上游走,漸漸浮現出葡萄藤與維吾爾少女的輪廓。"這是'和田十二木卡姆'主題,"他舉起未完工的作品,"音樂、舞蹈、玉石,都是我們和田的魂。"
我在一個攤位前停下,老板是位年輕的維吾爾姑娘。她拿起一塊帶糖色的籽料:"這是'金包銀',外面是紅糖皮,里面是羊脂白,像不像夕陽下的雪山?"我摩挲著這塊拇指大的玉石,突然想起《說文解字》對"玉"的解釋:"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這五德,不正是中華文明的精神圖騰?
血色黎明:當采玉變成掠奪
深夜,我回到河畔的客棧。老板艾山江正在擦拭他的都塔爾,見我進來,便彈奏起一曲《玉龍喀什河的憂傷》。琴聲中,他講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每天有上千臺挖掘機在河里挖玉,河床被翻了個底朝天。我的爺爺氣得直跺腳,說這是'挖祖墳'啊!"
2010年前后,和田玉價格暴漲,玉龍喀什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浩劫。據《新疆日報》報道,僅2012年,就有超過6000臺挖掘機在河道作業,河床上遍布深達二十米的礦坑。一位環保志愿者告訴我:"最瘋狂的時候,連孕婦都下河撿玉,有人為了爭搶一塊石頭大打出手。"
這種掠奪式開采帶來了災難性后果。地質專家指出,過度挖掘導致河床下切,地下水位下降,兩岸胡楊林大片枯死。更可怕的是,失去植被保護的河岸在風沙侵蝕下迅速退化,原本肥沃的綠洲正變成新的沙漠。
"現在政府管得嚴了,"艾山江指著窗外巡邏的生態保護車,"但有些人在夜里偷偷挖,像老鼠一樣。"他嘆了口氣,"玉是河的魂,魂沒了,河就死了。"
重生之光:在保護與傳承中尋找平衡
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再次來到河邊。生態保護站的燈光在遠處閃爍,幾位工作人員正在巡查。一位年輕的技術員向我展示他們的監測設備:"這是水質傳感器,能實時檢測溶解氧和重金屬含量;這是無人機,每天巡飛三次,監控非法采挖。"
在和田地區行署,我見到了一位特殊的"河長"——維吾爾族干部阿不都熱西提。他辦公室的墻上掛著玉龍喀什河全流域生態圖,不同顏色標注著保護區、限采區和禁采區。"我們制定了'生態采玉'標準,"他指著圖上的綠色區域,"只在傳統采玉季開放特定河段,且禁止使用大型機械。"
更令人振奮的是,當地正在推廣"玉石文化旅游"。在洛浦縣,我參觀了新建的玉石文化產業園。這里不僅有傳統采玉工具展示,還有3D打印技術復原的古代玉器,游客甚至可以體驗用河床泥沙制作"仿籽料"的樂趣。"我們要讓玉龍喀什河重新成為文化之河,"產業園負責人說,"而不是單純的采礦場。"
永恒的月光:在玉魂深處聽見中華心跳
離和田那天清晨,我獨自來到河邊。晨霧中,一位老采玉人正將新采的玉石浸入水中。陽光穿透水面,在玉石表面折射出七彩光暈,仿佛千年時光在此凝滯。
我忽然明白,玉龍喀什河給予我們的,遠不止是美麗的石頭。它是《詩經》里"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的道德隱喻,是《紅樓夢》中通靈寶玉的神話載體,是絲綢之路駝鈴聲中的文明信物。當我們在河灘上尋找玉石時,我們真正尋找的,是深埋在民族血脈中的文化基因,是中華文明對"美"與"德"的永恒追求。
河風拂過面頰,我仿佛聽見三千年前的周天子在昆侖山巔吟唱:"于乎悠哉,維此玉河!"這歌聲穿越時空,與今日采玉人的號子、玉雕匠的刻刀聲、孩童背誦《千字文》的童聲交織在一起,譜成一曲永恒的中華玉魂之歌。
玉龍喀什河仍在流淌,它的每一朵浪花都藏著故事,每一粒沙石都刻著年輪。當我們俯身觸摸這條圣河時,觸摸的不僅是自然的饋贈,更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原鄉。愿這流淌了千萬年的月光,永遠照亮中華文明的天空。
#夏季旅游創作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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