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的周期里,丁立人花很多時間,獨自對著電腦。
他抽空接受采訪,回憶自己念北京大學法學院——我提醒他,畢業(yè)六年之后,他獲得國際象棋世界冠軍的頭銜,成為中國首位世界棋王,學校還發(fā)文慶祝呢。與下棋一樣,法學課業(yè)也有激烈對抗,一些課程要搞模擬法庭,要打辯論。丁立人不感興趣,“艱難地低分飄過”。
他認真起來,解釋道,“法律事實”講究證據(jù),證據(jù)不一定充足,不是所有事實都能得到追溯。
國際象棋卻不一樣,它的所有變化,都可以在盤面上看清,至少是用電腦算清楚——丁立人承認自己“喜歡下符合棋理的棋”,他覺得這是“棋局應有的樣子”。
奪冠之后,丁立人對不同的媒體表示,今后想繼續(xù)當職業(yè)棋手。但他也坦言,這對他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間或對這種艱苦的智力運動感到疲倦。
國際象棋常見開局之后,二十步以內(nèi)的所有變化已被人工智能透徹地研究。丁立人一度把“像機器一樣精確”作為自己的目標。常人想象機器,多半感到雜亂而缺乏溫度。而一旦可以理解它,丁立人形容那些思路深遠、沒有廢招的棋,“很有美感”。
可是,現(xiàn)在一些頂級的國際象棋比賽,有時已要求人精確到這種程度——下一百多個回合,沒有人犯錯,仍是膠著的局勢,分不出勝負。
如果想要求勝,還是要兵行險招,所謂“險”,現(xiàn)在指的是稍微犧牲一些準確性,施加一點壓迫感。這也有弊端,略一過度就會滿盤皆輸。
這幾乎像一個對現(xiàn)代生活的隱喻。人越發(fā)地有條理,少犯錯,與周遭生活保持著和平,但命運仍然由那“凌空一躍”的幾步?jīng)Q出。你可以理解為,不準確也是一種準確,也可以說這是計算的縫隙里,流露出人的氣味。
我們與丁立人聊了聊久在其中的感受。
丁立人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圖
“丁冷靜(Ding Chilling)”
情緒會造成偏差。想贏的欲望一旦管控不好,就是輸棋之源。為了挽救一步冒進的棋造成的損失,丁立人無比準確地應對整個殘局,才扳成平手。這樣的棋對于丁立人是“記憶猶新的對決”,但它不夠完美。
這是2023年4月末,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的最后一局慢棋,這一局將決出當屆的冠軍。世界冠軍賽的參賽選手一天一局棋,基本每下兩局休息一天。它非常受愛好者矚目,當時不僅大量媒體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采訪這一只有兩名選手的賽事,線上最高峰時有57.3萬人觀看直播。
第十局,根據(jù)人工智能的計算,雙方的準確度都超過了99%。但在丁立人看來,這棋和一些更好的棋局比,“毫無美感”。
他這么看的原因,大體是對手揚·涅波姆尼亞希 (Ian Nepomniachtchi)的最后幾步不那么“高級”。他判斷涅波沒有計算徹底,剛好有一個用得順手的“車”:“要是‘車’不在那兒,他的整個戰(zhàn)術可能不能成形。”
最終,丁立人在加時賽中下快棋贏了涅波,成為世界冠軍。鏡頭之下,輸了棋的涅波閃身離開,丁立人捂住面頰。他事后告訴媒體,他回到休息室以后哭了一會兒。
他在之后的各路采訪中看起來也不開心。丁立人表示,第八局之中,他看見涅波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將穩(wěn)贏;可他突然覺得,這不是一盤高質(zhì)量的棋,他的追求沒有被滿足。求勝欲溢出固然不好,但它突然枯竭,也有一些嚇到他自己。
那對他來說,什么是足夠好的棋?
丁立人覺得,早在2017年他執(zhí)黑贏白金石,才是足夠好的棋,有資格角逐“不朽之局”的稱號。不是用大炮轟開陣線,而是像劍士一樣精準地步步緊逼,直至抵住對方的咽喉。
丁立人曾在不同場合提及自己希望效仿機器。他臨上場或在盤中不怎么流露出緊張的態(tài)度,反而一再被拍到吃杏仁、香蕉、冰激凌……
2024年底,頭頂世界冠軍頭銜一年半的他,去參加新一屆世界冠軍賽,有記者問,對于網(wǎng)絡給他起“丁冷靜(Ding Chilling)”的昵稱怎么看?
他沒反應過來:“‘chilling’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看見你在吃冰激凌,顯得非常冷靜。”新聞發(fā)布會主持人解釋。
“我最近沒有再吃冰激凌了。”丁立人似乎沒理解這昵稱背后的意味。
其實他比一般人更愿意在某些層面解構自己。丁立人只是比較靜默,他坦言,自己其實很怕輸,甚至2017年至2018年,曾有下慢棋“百盤不敗”的戰(zhàn)績,一部分也因為自己太不想輸,結果遇到劣勢防守得格外頑強,而他輸了棋后,“夜里醒來,會意識到,今天輸了一局”。
贏棋之后呢?
2023年的冠軍賽,與涅波對戰(zhàn)第六盤棋,丁立人勝,被問“為什么這盤棋如此凌厲(decisive,冒險進攻的步數(shù)更多)”。他笑道:“我們可能沒有馬格努斯·卡爾森(Magnus Carlsen,另一位頂尖棋手)那么專業(yè)。”這個謙遜的玩笑話曾為他拉來了一大波好感。
丁立人對我說,自己一度無法因為贏棋而高興,畢竟,他可以慢棋不敗:“贏得多了,就很平常。”
他又說,其實也會表現(xiàn)出一些喜悅,“有隱藏不住的笑容”,但又不能過頭。
丁立人與澎湃新聞記者在羽毛球場。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圖
按照他的描述,下棋需要“抓住對方一些細小的錯誤,積小勝為大勝”。丁立人以前看見別的棋手贏了棋比個“耶”,還挺“鄙視”。他認為“贏棋是建立在別人失敗的基礎上,怎么能不顧別人的感受”。
他有時感到挫敗,愿意多說一些。2023年成為了世界冠軍之后,他競技狀態(tài)走低。他說,他的父母以他身體狀態(tài)不好反對他接一些比賽,但他執(zhí)意要接受頂級比賽的邀請,然后發(fā)現(xiàn):“太難下了。挺難熬的。……有幾次還不幸墊底,我就把目標改成了避免墊底。”
“像個瘋子一樣算清細節(jié)”
國際象棋有非常殘酷的一面。
2018年3月,作為首位參與這一比賽的中國人,25歲的丁立人獲得國際棋聯(lián)的邀請,參加世界冠軍候選人賽。這時,他正在“百盤不敗”的勢頭之中,自2017年8月起,他沒有輸過慢棋。
丁立人坦言自己非常緊張。他對在場記者細致地形容一些感受:聚光燈底下,棋盤上如此亮堂,此外的一切如此暗。
頂尖比賽是棋手“神話”的粉碎器。比丁立人還年輕一歲的韋斯利·蘇(Wesley So)在這次比賽之前,也堅持五十多盤棋不敗,他剛一上陣就連輸兩局,終結了自己的這段傳說。2017年國際象棋世界杯冠軍列馮·阿羅尼揚(Levon Aronian)直接在比賽末尾排名墊底。
丁立人一直堅持不輸,連和十一局后,才贏一局。在場記者追問:“你覺得自己有可能奪冠?”他沉默了四五秒,等圍著他的人紛紛起哄道:“Yes!Yes!Yes!”他才笑起來點點頭。
他一直沒什么豪言壯語可說,“我想要專注在棋上。沒有目標。”
丁立人最終沒有輸任何一盤棋,只因為積分稍遜,沒能去參加下半年的冠軍賽,挑戰(zhàn)比一流棋手還高一截的天才、當時的世界冠軍馬格努斯·卡爾森。
2019年,他以一盤著名的快棋,執(zhí)黑擊敗卡爾森,贏得另一頂級賽事辛克菲爾德杯冠軍。
那一局非常美。最后十多個回合,似乎主要是卡爾森主動進攻,丁立人被動防守,但根據(jù)著名的國際象棋博主@Gothamchess復盤時形容:“很難比丁立人算得還遠。這個人可以布置大局,可以像個瘋子一樣算清細節(jié)。”
丁立人把握穩(wěn)當,仿佛為卡爾森編織了一個圈套。這局面讓卡爾森看到一種將殺的希望,等他走上這條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成全了丁立人想擺出的陣型。雙方同時啟動將殺,丁立人快一步。一只八個回合之內(nèi)都沒挪動過的馬,輕快一躍,堵住了對方殺王的道路,敞開自己殺王的路線。
卡爾森看清這一局面后認輸。
對于這一盤棋,丁立人對我流露出一點得意:“一切在電光石火之間。”
得意一閃而過,他隨即把勝利歸結于對方漏算,以及比賽時間:西方棋手不太習慣于上午比賽,大都起得較晚。這一年的辛克菲爾德杯決賽加時賽安排在上午。他可能比卡爾森更清醒一些。
國際象棋歷史上,有一些個性跋扈而苛刻的大師。比如,著名的鮑比·費舍爾(Bobby Fischer),還有前蘇聯(lián)棋手米哈伊爾·鮑特維尼克(Mikhail Botvinnik),后者與誰說話結仇,會記“今后一年不與此人說話”的筆記并執(zhí)行,沒有商量余地。
他與這些人有很大差異。他甚至沒那么渴望贏,這一度是他的優(yōu)勢——“我對成績比較容易滿足”。丁立人回憶,2019年的辛克菲爾德杯,自己能進決賽加時賽已很滿意,可以輕松地“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去沖擊他”。他聽說卡爾森在此之前有十年沒有在加賽環(huán)節(jié)輸過,后者一定更有壓力。
丁立人認為,這一代棋手不太可能再有與前述大師一樣的個性,原因是國際象棋引擎的出現(xiàn)。
國際象棋引擎是一種計算機程序,根據(jù)棋盤上的局面,進行人腦難以企及的大量演算,得出贏棋概率最高的走法。
目前,有不同公司開發(fā)的不同國際象棋引擎。提起蘋果公司開發(fā)的引擎,丁立人說,“我在朋友電腦上下贏過它的最高級。”這是他在采訪中另一次閃爍出些微得意。但這款程序不是象棋引擎中最厲害的。隨著國際象棋引擎的迭代,簡直像是健身房里進了一樣新型器械。所有人都是引擎的學生。
丁立人從小獨自用引擎學棋的時間非常多,他喜歡看引擎對戰(zhàn),看了就會“知道好的對局應該是什么樣”,“不像(不好的)棋一看就不緊湊,很松散,可以有更好的部署”。
丁立人在思考棋局
說起一些電腦發(fā)現(xiàn)的、關于棋的新知,他來了精神:“比如h兵(即白方最右側、黑方最左側的兵)的運用。”
一般認為,第一本國際象棋棋書是由阿拉伯棋手在距今一千兩百多年前寫作的,千年以來,棋手們都以為這個兵如果進攻,只能犧牲自己,給車讓路,一直等到引擎告訴我們,如果配合得當,小卒還可以一路挺進,限制對方王的運動。
另一方面,有人對他分析:“第一選(注:指某一局面之下最正確的一步)所有一流棋手都知道。 想要考驗對方,就要下第二選、第三選。”
在雙方都很強、局面膠著的時候,需要冒險下一些怪棋,當然,也可以視為下“有力量、有殺傷力、能考驗對方的棋”。這需要許多額外的準備工作,尤其在開局階段,對方可能已經(jīng)研究過這步棋導入的新局面,比他還懂。
要是不冒險,就總是和棋,贏一局越來越難。他承認感到一點困擾。
幾乎進無可進,怎么辦?
丁立人有一段時間只看引擎下棋。他能接受引擎比自己強,能欣賞自己下不出的精巧棋局。他甚至不能全部看懂:“特別是里面一些令人驚嘆的部分”。比如他的頭腦無法詳盡計算的地方,國際象棋引擎直接給出解答——有時等十步之后,才能看出某一步的用途。
總是觀看引擎對戰(zhàn),“影響你的好勝心嗎?”我問。
“我早就在想,怎么樣能下得更像引擎。”丁立人說道,“我不會想著去贏它。這是做不到的。”
國際象棋引擎只是下棋,它們是安靜的,并不解釋自己,需要觀看者自行分析,而丁立人享受摸索的感覺。他平時踢足球、打羽毛球,也不喜歡根據(jù)教練講的步驟來,感到死板。
丁立人在打羽毛球。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圖
2024年,世界冠軍賽上,經(jīng)過兩勝兩負與九局和棋的纏斗,丁立人在最后一局中敗給年輕的印度棋手古克什(Dommaraju Gukesh),失去世界冠軍頭銜;僅僅四小時后,他被發(fā)現(xiàn)登錄自己下網(wǎng)棋用的“大號”,與朋友玩象棋變體游戲“四狂象棋”(Bughouse,四位參與者分為兩人一隊,同時下兩盤棋,一盤失去的棋子可以供隊友放到另一盤上)。這也可以被解讀為他喜歡靠自己找到新的、不一樣的下法。
但是,國際象棋引擎對戰(zhàn),最精彩的階段可能已過去了。丁立人是這么看。
他說,雖然國際上屢有舉辦計算機國際象棋錦標賽,能看見鱈魚、Lc0等著名引擎苦戰(zhàn),但因為雙方都過于正確,無法分出高下,只能在開局時由人類替它們下幾步不夠好的棋,讓一方先占優(yōu),看另一方是否能彌補——這樣的棋局對人類的參考價值并不大,從前國際引擎還沒那么強的時候,它們下的棋學習價值更大一些。
不僅丁立人力圖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像引擎一樣深邃,其他棋手也在如此發(fā)展,幾乎到了進無可進的地步。
國際象棋是安靜的智力運動,而線上解說員會用聲量把所有的激情都補上,例如2019年丁立人贏了卡爾森的快棋,chess.com的直播中,當兩位解說員發(fā)現(xiàn)丁立人的馬令卡爾森陷入死局,面對這精悍的算力催生出的戲劇感,其中一人幾乎難以置信地喊出來:“這太扯了……(This is so sick.)”
另一人冷靜一些,補充道:“這很美。(This is beautiful.)”
由國際棋聯(lián)公布的棋分而言,雖然偶爾輸給其他棋手,近十年來,都是卡爾森統(tǒng)治棋壇的時代。連卡爾森也感到棋越來越難下,視世界冠軍賽那十四盤要算到精疲力竭的慢棋為畏途,最終放棄在2023年衛(wèi)冕。這意味著,新的世界冠軍要在當年候選人賽的第一與第二名,即涅波姆尼亞希與丁立人之間決出。
早在2017年至2019年,丁立人還是新秀。一再有記者“逗”他:“想沒想過當世界冠軍?”“棋力是否能超越卡爾森?”丁立人說,自己沒有想那么遠,不覺得自己能超越卡爾森。
他回憶,自己成為職業(yè)棋手的初心也并不是因為有多大的進取之心,而是升入著名的溫州中學后,學業(yè)壓力很大,“下棋容易一點”。他后來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進入北京大學,當時已決定要當棋手,走職業(yè)道路。他在生活里一般不愿意立大志向,不追逐機遇。機會卻突然青睞于他。
丁立人在北大
他幾乎被迫去爭取世界冠軍的桂冠,被迫冒險。當然,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他別開生面地開始下罕見的戰(zhàn)術“法蘭西防御”。采訪中,說起2023年世界冠軍賽的最后一盤慢棋,丁立人回憶自己確實想贏涅波,“走得比較飄忽”,導致局面一時陷入劣勢,但“攻王行動確實還是點燃了我內(nèi)心的火焰,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和立場,想要去拿下這盤棋。……最后眾志成城地守住”。
他近兩年在試圖調(diào)整,由原先“像引擎一樣下棋”或“像哲學家一樣下棋”,轉變?yōu)橛袝r “像藝術家一樣下棋”。秉著一貫的謙遜態(tài)度,他說,近來戰(zhàn)斗力有所改善,但即興創(chuàng)造的能力還差一些。
“哲學”轉為“藝術”可不容易,也許像魔術師要重演一個已被自己親手拆穿的魔術,把從盒子里掏出的兔子放回去,換一個風格,再掏出一次。
無論如何,棋在他心目中,非常地嚴肅。一旦進入過專業(yè)棋手的境界,就不太可能再出來。
丁立人也許從未下過作為一種娛樂消遣的國際象棋,也許下過,那已很遙遠——普通愛好者并不深究棋理,只爭輸贏,輸了也不復盤。他偶爾參加與學生面對面的交流活動,看到有小孩捧著手機,一局一局地下,那高妙的六十四黑白格子,看上去像普通的手游界面,蕩漾著不怎么深刻的快樂。他一時感到驚訝:可以這樣的嗎?
兒時的丁立人
(澎湃新聞記者吳佳穎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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