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哥,一個互聯網上真實完整記錄自己生活的普通人
去年8月確診的時候,醫生跟我的家屬說,你們要有個心理準備,柱子哥這個情況最多也就折騰一年,要好好珍惜時間。 當時身邊所有人都跟我說,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琢磨了半天,最后還是選擇了工作、旅行、寫作、錄播客、上節目,正常地過日子。我覺得也還行。
她死前的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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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7 深圳
大家好,我是柱子哥,一個在互聯網上真實完整記錄自己生活的普通人。
我有句口頭禪叫“一分鐘”。每次遲到,我都會先發制人地跟別人說:“一分鐘,塞車?!笨蛻糸_電話會議,提了一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問題,我就馬上把自己靜音,說:“一分鐘?!蔽也幌矚g接別人的電話,有時我把電話摁掉,說稍等我一分鐘,但是永遠都不會再回。
28歲之前,我是一個把時間視作資產,一定要高效管理和調配的人,不允許任何人浪費我的時間。這種對時間的認識,在我28歲時突然被打破。
2018年10月18日,一個工作日早上,我在趕8點半從南京東路到陸家嘴的地鐵上,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說我確診了癌癥,讓我立即去住院。這種血液腫瘤,發現即晚期,侵犯骨髓,無法治愈。
我突然不用踩點打卡了,我的時間直接被對折。
走在中山醫院那條非常長的走廊里,我好像是產生了幻覺,但這種幻覺卻被我眼前的報告變成了現實。
這個檢查叫PET-CT,它可以看出你全身腫瘤的分布。淋巴瘤是一種很特別的血液腫瘤,人全身有800個淋巴結,可以說血液流到哪里,癌癥就可以發展到哪里。
黑色的部分就是我腫瘤的分布,有胸腔積液、腹腔積液、盆腔積液,腫瘤浸潤了我所有的臟器,甚至包括心臟,可見我當時發現得有多晚。
▲柱子哥的PET-CT報告
那個周一的下午,理論上任何一個正常的公司都應該在開會,我卻只是在走廊里閑逛、等待,像身處時間的黑洞。它突然讓我對時間的認識分化成了三種維度。
第一個維度是醫學時間。醫生分析我的病情,給我制定治療方案,告訴我也許可以爭取到一個多長的PFS(無進展生存期,患者從開始接受治療到疾病進展,如腫瘤增大、新病灶出現、癥狀惡化等,或因各種原因導致死亡的時間)。比如執行治療方案,有多大的概率能活到5年生存期。
第二個維度是社會時間,也就是大家都很了解的社會時鐘。我現在35歲,好像就應該在社會上有某個錨定的位置,應該有房有車有小孩,甚至應該是一個中小企業的中層,不被大廠優化。
第三個維度是我在醫院里感受到的主觀時間,就是此時此刻此地你對時間的感受:時間是長是短、是快是慢、是好是壞、是流逝還是停滯。
隨著治療的開始,我發現我沒辦法計劃自己的時間了。因為確診得太晚,我不知道自己要治療多久、能不能治好、治好了多久會復發、復發了又能活多久。
一切都脫軌了,我徹底掉離了主流序列。那種對時間的失控感就像是在一個溜冰場上,身邊所有人都在一圈一圈地溜冰,只有我一直在原地摔倒,站不起來。
我開始上網檢索,我特別想知道,別人得了癌癥,日常生活都是怎么過的。
他們怎么治的,治療過程中經歷了哪些身心痛苦?治好的病人后來去哪了,他們的人生有因為生病這件事受影響嗎?那些治不好的病人為什么治不好,后來又遭了什么罪?如果真的很不幸,是不治之癥,沒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那走向死亡的過程花了多久,又遇到什么困難呢?
我發現當時能檢索到的都是節點性信息:第一個節點是你聽說誰得癌癥了,第二個節點你聽說哪個名人抗癌成功,第三個節點就是你突然看到一紙訃告,某人因癌癥醫治無效過世。這中間是沒有過程的。
我心想,既然沒有人寫,我又正在經歷抗癌的過程,那我來記錄一下吧。
當如何活下去和如何死亡都成為問題
完成第一次化療之后,我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輾轉反側。我開始思考兩個非常終極的問題:普通人得了癌癥之后,還能不能再活出璀璨人生,人生還剩下什么可能性?如果晚期癌癥治不好,那我只能痛苦地等死嗎?
懷著對這兩個問題的探究,我寫了一篇一萬字的長文《魔都28歲金融女思維導圖自救指南》,從感受到事實,事無巨細地記錄了我的確診歷程。
生病前,我就是全公司最喜歡畫PPT、做表格和畫思維導圖的人。這次我也像規劃自己的項目一樣,畫了一個140項的思維導圖,不僅有綱領性的部分、總體的原則,還細分了剛性的部分、柔性的部分,以及具體的責任到人的to do事項。
這篇文章變成了2018年全網千萬級閱讀量的爆文,而此前我那個公眾號只有9個人關注。我從來沒有想到,會以柱子哥這么小眾的網名,成為一個抗癌博主。
隨著這篇文章飽受關注,我覺得,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按照自己制定的指南往下走,把癌癥當作一個可以被解決的問題、可以被定義的事項、可以被周全規劃和執行的項目。我也真的這樣做了,一邊治療一邊寫文章。
由于我在醫院待的時間實在太長,隨隨便便一個檢查就要等六七個小時,專家門診要等六七個小時,等醫生查房又要七八個小時,實在是沒事干,于是我變成了醫院的人間觀察家。
我觀察到很多拎著縣城的CT片子來醫院看專家的小城病人,他們其實對大醫院完全不熟悉,上海的三甲醫院對他們來說太復雜了。有些從小城市過來,不舍得住在醫院周邊的病人,沒辦法完好地安排自己的看病行程。我還觀察到很多人不了解異地醫保怎么備案,怎么最優地利用自己手里的錢。
根據這些觀察,我開始寫一些所謂的知識型抗癌的經驗分享,或者稱之為指南和攻略,比如《普通人如何對抗大病經濟毒性》《小城癌癥病人抗癌自救攻略》和《如何更高效地向醫生提問》。
在血液科住的時間長了,我發現血液科的病人其實一半都是老年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其實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沒有辦法很好地跟醫生溝通,子女也不會跟他聊得太深,他們又不會上網,沒有地方去傾訴和講述自己的需求和感受。
于是我開始寫“體察衰老”的系列文章。我和很多老年病友成了朋友,后來又去讀了一個老年護理的大專,專門去了解、觀察和記錄這部分老年病人的需求。
我寫了兩個公眾號,以為自己科普了很多硬核的知識和經驗,直到我發現無論我發什么攻略,最后收到的評論和私信更多都是在傾訴自己的人生故事。
他們來我這里根本不是尋求知識和經驗,他們是來講述自己在經歷的真實困境以及羞于向他人講起的問題。他們覺得我可以理解,于是我成了人形樹洞。對癌癥病人群體來說,最重要的可能是人文關懷。
▲柱子哥公眾號的三個系列
我淋巴瘤的治療其實很不順利。我得了一個最容易復發的類型,第一次治療之后三個月就復發了,持續復發,持續治療,于是我有兩年的時間結結實實地待在醫院。
但隨著我做了一些具體的事情,這兩年好像在主觀感受上好了一點。每次去醫院等得實在難受,我就會想我不是來看病的,我不是被動等在這里,我是來采風取材的,我是來觀察和記錄的。這讓我有一種我可以駕馭時間的主動感。
我的文章越寫越多,還出了一本書,在我住了兩年的醫院開了新書發布會。每次出門去驗血,我都搭配一身新的衣服,做一個OOTD博主。記錄這些生活,讓我覺得我的記憶錨點也多了一些。
我的身體也見證了我這兩年。生病前,我其實是一個非常高瘦的陸家嘴白骨精形象,長發及腰,大波浪。但兩年之后,我因為化療太多次、治療太多次,身體千瘡百孔,光頭了4次,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在當時的死亡焦慮下,如何活下去和如何死亡都成為問題,我只能自己探索。
我當時好害怕虛度時間。我沒去上班,而別人都在進步,我就想我的每一分鐘都要有獲得感。我的手機每天都會彈出來一條消息:“每一天都要有效積累”。于是我好像真的獲得了特別充實、有意義的兩年。
但是我的腫瘤是治不好的,只會一直復發。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復發,也不知道下次復發之后我還能不能救回來,還能活多久。我要終生與這種不確定性共處。那我該等在原地嗎?
我去問我的主治醫生,我還能做什么推遲復發。他說,其實對你來說最好的保養就是不要上班,好好地在家養著,不要有任何的壓力。
可我不是這樣的性格。治療兩年已經太辛苦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自由。我也確實去尋找自由了。
前兩年抗癌博主的生活太充實,我變成了一個過于知名的頭部博主。于是,我背井離鄉,換了國家,換了行業,換了花名,以新的身份重新開始。
朋友們,海外工作真的太快樂了。人一到東南亞,就快樂得要命。為什么呢?因為東南亞是熱帶國家,沒有四季,我對時間的流逝好像茫然不覺。我是一個來自東北的小孩,到了熱帶,因為天氣熱,每天精神渙散,一個卷王也懈怠下來,工作之余我都出去玩。
我在印尼工作的時候去了美娜多,是拍《前任攻略》的一個地方,那里有非常漂亮的大海。那天,我所有的小伙伴都去深潛了,我非常怕水,不肯下去。我的潛導把我薅起來說,你就試一試,讓你的身體放松一分鐘,就一分鐘,沉下去感受一下。
我真的下水去試了,讓自己不要掙扎,不要緊張。我發現當人沉到水里的時候是失去時間感的,你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魚,跟海龜一起游。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分鐘。后面我還去了10個國家,有了更多美妙的一分鐘。
迫在眼前的死亡焦慮
我以為重新開始生活、重新開始職業生涯的日子可以持續很久。直到2024年8月我從印尼回國,非常非常偶然地,又確診了第二種癌癥。
我回國是因為好朋友們給我補過生日,我們去吃了海鮮火鍋。但吃完之后,我發現我的肚子鼓鼓的,食物一直沒有下去。我就又回到之前治療了兩年的中山醫院做胃鏡。
連續去了兩天,都因為食物已經在胃里潴留,不能打麻醉,做不了胃鏡。
我在那個熟悉的走了無數次的長廊里像無頭蒼蠅一樣走來走去,直到一個愛管閑事的東北醫生,中山醫院內鏡科的付佩堯醫生,拿了我的單子,問我要干什么,我說我想做胃鏡。
他看了我的情況,說只能先試一分鐘,看能不能麻醉,如果不能麻醉,就要做有痛胃鏡,最多最多也就三首歌的時間,熬過去就好了。
很不幸,那一分鐘決定了我確實不能麻醉。于是我躺在那里,滿臉是鼻涕和眼淚,差點把床拆了,熬過了三首歌的時間,確診了我人生中最最最不好的消息:原發的印戒細胞胃癌——“癌王”,確診即晚期。
▲付佩堯醫生和柱子哥
拿著報告走在中山醫院的走廊里,我意識到死亡真的太近了,這是真正意義的倒計時。
此前作為抗癌博主,還能治甚至生活質量還不錯,那跟真正的腫瘤末期、真正快死了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時空黑洞里。
這張照片是去年12月31日拍的。那時,我已經經歷了4個月的治療和2次不成功的開腹手術,打開肚子發現腫瘤已經漫布了我整個腹腔、盆腔,完全沒有辦法切了,并且還一直在進展。
坐在那里曬太陽的時候,我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太陽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腦子空空如也,我甚至感覺自己要融化了。
時間的錯位感再次襲來。住院每一天的等待我都覺得度日如年。我沒有力氣看書,沒有辦法工作,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但病房外面的社會時鐘,那個別人在過的時間卻斗轉星移。
那個下午,我所有的同事同學都在放假,等著明天過新年。我卻又一次按下了暫停鍵,生存時間也所剩無幾。
在病房里被禁錮的不僅僅是我的時間,還有我的身體。
這張圖可能讓大家生理不適。我的肚子上同時插了4根半米長、手指粗的管子。一個尿管,一個胃管,胸前的輸液港還連著一個輸液管,脊柱上還插了一根長長的針,外置了一個開關,作為硬膜止痛。
我真切地體會到了迫在眼前的、被剝奪了所有時間和可能性的死亡焦慮。我知道我治不好了,而且會每況愈下,要趕緊找安寧療護病房了。
其實我對安寧療護并不陌生。2019年,我就開始做上海市安寧療護的推動。一開始做志工,后來寫文章多了、經驗多了,我就變成了志工的培訓講師,還成了倡導安寧療護的公益人物。2020年,我還寫了上海市安寧療護全攻略。
我以為我如此倡導、推崇的安寧療護,我已經足夠熟悉。可是,當我不是每天來上班8小時的醫生,不是12個小時輪班一次的護士,不是一周來服務一小時的志工,而是那個24小時躺在床上的人,需求方的身份就給我打開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視角。
我在找病房的過程當中發現了第一個問題。有一天,我去登記我家附近的一個安寧療護病房,那可能是我們全上海最標桿的病房。我想去都去了,就順便再做一次志工吧。
我們去每一個病房的單人服務時間也就10分鐘左右,但是我發現,每一個我手捧蛋糕上去給人家唱生日歌的瞬間都有人拍照,每一個我大聲歡快鼓掌的瞬間都有人錄像。
這時我代入的,不再是拍照和唱歌的人,而是那個神情迷茫、沒有洗澡、沒有化妝、穿著病號服的人。我想,如果我沒有化妝、沒有洗澡、坐在那里,我想被拍照嗎?病房里其他角落的人,看起來更木訥,好像沒有人對此有意見,因為大家都不怎么吃東西,也沒力氣說什么了。
志工服務結束后,當時同行的一個志工姐姐知道我是柱子哥,上來抱了我。
她說:“柱子哥你太不容易了,你太辛苦了,跟你相比我這點困難算什么,我的人生還算幸福,謝謝你。”
聽完這句話我感受很復雜,又覺得很耳熟。我就回憶起我評論區經常出現的句式:“柱子哥,你活得太不容易了,你太辛苦了,跟你相比我人生那點困難算什么,我還算幸福的,我要更珍惜生活。”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好幾年抗癌博主,原來是別人表現幫助和同情的背景板。原來我是別人幸福的參照系。
很快,我又發現了第二個問題:我不能洗澡了。
我在醫院的時候最大的痛點就是我被固定在那里,身上插了太多管子,醫院只給你擦身。醫院的護工一個人要管8個病人,我又最年輕,所以她每天凌晨4點就把我薅起來。她說,你要擦身嗎?我2點鐘才睡覺,但是一天只有一次機會,所以我必須配合她。
她擦身的方式是什么呢?找一小塊壓縮毛巾,浸上水,在保證不翻面、不用騰挪我的情況下,輕輕地抹一遍灰。
但凡是一個在醫院住過、體會過癌痛、一天發燒幾次、一天大汗淋漓幾次,并且每天大小便幾次的女生,都知道這樣是不會有任何的清潔感的。
我馬上就發微信給我認識的其他安寧療護病房的負責人,問他們那里可不可以淋浴和泡澡,答案是不太能,并不是所有的單間病房都有淋浴。甚至好像沒有人提出過這個問題。
好像到了終末期,臥床不能自理之后,洗澡這個事兒就不重要了。
我又聯系了一些商業助浴機構,他們就是派四個人上門,搞一張沐浴床,給你洗澡。我把照片發給他們,他們說我身上插了太多管子,有的管子進食物,有的管子排出排泄物,怕感染,沒有人敢給我洗。
我就這樣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等出院的時候,肩膀爛了。我請了兩個護工,好朋友每天都來給我擦額頭,每天有家屬來看我,醫生護士都認識我還特別重視我,但是我肩膀卻爛了。為什么呢?
因為沒有人給我撕膠布。我身上粘了特別多膠布,那些浸潤了汗水的膠布一直不撕,皮膚就會變得像紙一樣。等過了很久再去撕開膠布的時候,皮膚就爛了。
后來,我又發現了第三個更嚴重的問題,就是癥狀控制難以實現。
我在醫院住的時候,裝了止痛泵。就是很長的一根針扎到我的脊椎里,摁下開關10分鐘之后,它就會給我泵嗎啡,讓我感覺好一點。等待的那10分鐘真的太長了,長得像一個世紀。
有一次我快疼昏迷了,已經完全不會講中文,一直在用英語和醫生溝通。我說,你要么給我打針,要不然我現在就去死。
更難的是出院之后。我癌痛到不得不去急診,但被我家附近的急診拒收了,說我的病情太復雜,他們處理不了。我說,我只是需要你幫我處理疼的這個問題,我不需要你治病。但他們說不行,需要回我的原醫院。
我回到就診的中山醫院急診,等了幾個小時,打了止痛針,卻只能緩解幾個小時。等我到家的時候,藥效就又結束了。
當時腫瘤壓迫腹膜,我的腎積水很嚴重,嚴重到我需要跪著睡覺。吃不下的同時還要一直跪著,每天24小時彌漫在疼痛里。
我在三甲醫院的疼痛科周轉了半天,發現最多只能開三片芬太尼皮貼,過幾天還需要再跑一趟。好像沒有針對病人很友好很方便的止痛形式,如果后面我不能動了那該怎么辦?
疼痛還沒有解決,我又開始擔心別的事情。消化道腫瘤的病人最后大多數人是死于腸梗阻和大量腹水,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因為我已經開始出現一些消化道癥狀。
通常情況下,在出現腸梗阻和腹水后,人會在一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不能吃飯、不能喝水,活活餓死。以我的體重為例,我現在是八十幾斤,我這個身高瘦到六十幾斤,就會多器官衰竭,活活餓死。
我懷著這個恐懼,四處找專家,問如果出現了梗阻該怎么辦。其實最終的答案是這事也無解。
為什么無解呢?因為從三甲醫院的視角出發,當你出現了梗阻和腹水,你基本不能行動了,你占用床位的時間是一到一個半月,他們也做不了任何改善性的治療,所以干脆不收你。
那去一級的社區衛生病房吧,他們不是有很多安寧療護病房嗎?可是他們不能幫你放腹水,也不能做更多的醫療干預,只能給你止痛。
最后就只能去二級醫院了,有一些有安定療護病房??墒悄兀粋€醫保病人14天要強制轉院。對于那個處境的病人來說,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吃沒喝沒有力氣下床,完全不能行動自理的時候,14天的時候還是要乖乖地出門轉院。這簡直就是噩夢。
當我自己成為需求方,我才知道這些安寧療護實務中的問題。
人的存在和行為,就像在水中丟石子
出院之后我在想,我自己做抗癌博主做了這么多年,認識的人也足夠多了,怎么從來沒有人講過這些?
后來我發現,絕大多數病人走到我這個階段,沒有人有力氣講了,他們的家屬也疲于照顧他們,沒有人再有精力作公共表達。
所以我出院后就開始怒錄視頻,就講我這個階段經歷的事情,從我怎么疼、我心里怎么想、看病遇到什么實際困難等等講起,起名為“腫瘤末期生命關懷實務”,發在微博上。一開始,我是灰頭土臉的,后來大家說看我這樣太心疼了,于是我就化上妝,包上了一個絲巾。
我錄了兩個月,錄了十幾期。有很多跟我同處境的病人私信我說,你真的說出了我們曾經想表達但是卻表達不出來的話,你真是個好嘴替。我也蠻開心的。
直到有一天,我錄了一期“病恥感”,講的是消化道腫瘤病人經歷的屎尿屁汗痰血。沒有放任何圖片,就是單純地講我們經歷的這些生理癥狀給我們帶來了怎樣的病恥感。然后,我就被罵了。
被罵的點有兩個。第一個是有人說你為什么要講屎尿屁汗痰血,好惡心,好不體面。我心想,大家都是人,無論是不是病人,不都有屎尿屁汗痰血嗎?而且,大家最后死的時候都要經歷這一程。
被罵的第二個點就更夸張了。有人罵我說,你一個晚期癌癥病人,每天畫著精致的妝容,還每天都戴不一樣的絲巾出現在鏡頭前,你就是博眼球。我直接沉默了。
后來有人和我說,那些真正臥床很久的病人,沒有力氣端著手機看視頻,但是可以聽聲音。于是今年3月,我就開始錄播客。
有一期天才捕手的播客,主播猛哥在評論區說,柱子哥太值得活著了,雖然生命短暫,我們就盡量記錄和留在此刻吧,大家一起來聲音大合影。于是,1000個網友留言,和我大合影。
有一天,我走在中山醫院那個熟悉的走廊,突然一對夫妻叫住了我。他們說在醫院遛彎的時候就聽我的播客。
我覺得自己做的事太有意義了,不僅好好地利用了我主觀的一分鐘,也給別人帶來了不同的平行時間。
這件事讓我開始思考,我還能做點什么別的事情來建設和改善別人在醫院的主觀時間呢?可能答案還是在安寧療護這件事上。
和我同處境的所有病人,大家都知道自己會死于什么,但是他們找安寧療護病房的時候,就會遇到一個困難:你知道有安寧療護這個選擇,但是你沒有那么多時間一一去奔波和篩選。
于是我匯集了大家的需求,和基金會的小伙伴一起重新梳理了一些典型的病房。
這個表格不像任何官方的文件一樣只貼名字和聯系方式。我們整理的字段是:它有沒有單間病房,是不是要求14天強制轉院,可不可以請單人護工,能不能淋浴等等。
我把這個表格私信給微博上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有些人覺得很有收獲。結合我之前寫過的安寧療護全攻略,大家好像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去達成方案。
病人真的走到終末期,其實是不會像我一樣再出來四處咧咧了。他們的家屬也很疲于照顧,不可能去一家一家問了。所以,一定要在三次的奔波以內解決他們的問題。這個方法可能是很笨拙的,但是對一小部分人也許是行之有效的。
前一陣子我讀了存在主義大師歐文·亞隆的《直視驕陽:如何面對死亡焦慮》。他在里面提到“波動效應”,人個體的存在和行為,就像在水中投入石子一樣,會在他人的生命中激起漣漪,哪怕在物理生命結束之后也依舊延續。
我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其實就是丟石子這個動作。
我知道我在經歷的一切,沒人分享就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講就永遠都不會有人去建設。但是每一個只身穿越疾病和死亡的病人,只身過去才知水深淺,卻再也無法回頭跟后來人講。
那我們走在前面的人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丟石子。這里丟個石頭激出一點水花,那里丟個石頭有一些漣漪。我身后看著我的人就知道這一處的水深和那一處的水淺。也許更多的人去做這個動作,所有的后來人就都可以摸石頭過河。
就在我為這個掌聲很感動的時候,就在我準備這個稿子的時候,上一周有人在評論區突然艾特我,問我還記得木豆豆魚嗎?
我點進微博,發現她是一個抗癌博主,她的最后一條微博轉發的就是我的視頻,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柱子哥,你是我這個人生階段最佳的嘴替?!倍瞧谝曨l我講的是:人到底有沒有優死的權利,以及我們腫瘤末期的病人面臨哪些困境。
我沒有辦法把她的留言讀出來,我覺得太難過了。但是她讓我覺得,哪怕我自己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我依舊可以丟石子,那些知道我在丟石子的人,他們也開始丟石子,甚至走到我前面,也讓我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怎么走。
其實癌癥不像我們主流敘事里想象的那么不常見。每年中國都會新發500萬癌癥病人,每一分鐘都有7個人確診,甚至中國有5000萬癌癥病人是帶瘤生活的。
但是我們好像很少聽到,像我這樣每天講真實生活處境的普通病人敘事。大多數時候,我們對晚期,尤其是走向終末期的癌癥病人的理解是:他們就應該在醫院里好好待著,都應該有一副一聲不吭的體面。
可是我偏不。人為什么一定要體面???我要真實。
在經歷了7年的抗癌生活之后,我現在再回答2018年拋出的兩個求索。
第一個求索,普通人得了癌癥之后還能再活出璀璨人生嗎,這個問題好像還是沒有答案。但是從我的經驗來看,我過去7年過得確實蠻爽的,這也是一種新的人生可能性。
第二個求索,如果晚期癌癥病人治不好,只能痛苦等死嗎?確實,我從28歲開始等死,但是我等死的時候也干了點別的,日子過得也還行。在這種探索、建設、記錄的過程中,好像也改善了我們癌癥病人整體的處境和公共視野里的表達。
其實在去年8月確診以及12月第二次手術失敗的時候,醫生都跟我的家屬說,你們要有個心理準備,柱子哥這個情況最多也就折騰一年,要好好珍惜時間。從去年8月到現在,10個月了,理論上我還有2個月的時間。
我當時也不知道到底該干什么。身邊所有人都跟我說,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琢磨了半天,最后還是選擇了工作、旅行、寫作、錄播客、上節目,正常地公眾表達,就正常地過日子。我覺得也還行。如果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只能養著,那跟提前死掉了又有什么區別?那不是還擁有一年的時間,反倒是被剝奪了一年的時間。
在繼續正常生活的過程中,也許我真的重新定義了我的一分鐘,甚至幫助其他人改善了他們主觀時間的一分鐘。而此時此刻,聽了這場演講的你們,也和我共度了這一分鐘,共同形成了這個聲音的大合影。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為自己理想的更好的世界投一票,為那個不被看見的腫瘤病人群體投一票,給他們可以改善的一分鐘。
謝謝大家,我是柱子哥,請關注我的微博。
*文章結合試講內容及演講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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