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玉良

世人憎惡蒼蠅，其聲嗡嗡聒噪，其形污穢不堪，且攜病菌播散四方，只配人人喊打。然而，在我看來，我們都生活在這樣一個“醬缸文化”環境里，何嘗不像一只只蒼蠅，在骯臟中尋找自由呢？當心靈被塵世間種種枷鎖勒得透不過氣之時，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追名逐利，正如蒼蠅追屎逐臭。但蒼蠅的生命軌跡，卻比人類自在得多。

看過一篇文章描寫蒼蠅，說它一生不會生病，因此無需憂懼病痛，更不必將一生積蓄投入醫院那無底深淵。它隨意擇一避風墻縫即可安度寒冬，天熱便翩然飛向陰涼所在，終生全無傾盡一生積蓄購買片瓦遮頭的重壓，更無那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數十年的房貸纏繞心頭。它若厭了舊地，振翅即離，天下廣廈華堂，任其出入，隨心所欲。尤為令人喟嘆的，是那毫無重負的婚戀：公母之間，情動則合，無需彩禮如山，不求婚房如籠；亦無父母贍養之累，更無子女養育之艱。雌蠅于腐物糞堆間隨意產卵，旋即離去，生而不養，亦不識其后代。它們短暫一生，無冤獄之苦，無官司之累，更無同類假借“執法”之名施以欺凌。蠅群之中，既無警、法、城管之設，亦無人際關系的糾纏如網。當生命終結，它不需壽衣裝裹，無需殯葬儀式，亦無親友含淚相送，無聲無息，如塵埃飄散，無礙無掛。

這么一看，蒼蠅比人類自由自在得多，人能活到“蒼蠅境界”嗎？恐怕也就幾個極品人物能夠做到。人類在骯臟的世界茍活，絕大多數都會呼累，但蒼蠅不會。世人鄙薄蒼蠅，然而蒼蠅一生卻離奇地擁有著一種至為原始的自由，如果它亦有靈，你又怎知它會不會鄙薄人類呢？人世間固然創造出了巍巍文明，卻也不得不背負起層層重軛：為謀生、為居所、為情愛、為倫常、為法律……，蠅類之“自由”雖然“低級”，卻掙脫了文明所附加的萬千束縛。我聽到網友說過這樣一句話，非常辛酸，他說“如果真有轉世的話，我寧愿轉世為一只蒼蠅”。當個體被這所謂的“文明世界”壓得喘息艱難之際，不知有多少人艷羨蒼蠅那份粗糲的灑脫。

人類自以為聰明，所立的規矩與責任（包括各式各樣的潛規則）如蛛網纏身，因此不得自由。人類嫌蒼蠅生活的環境充滿腐臭與污穢，但我們自己編織的生活時空，又何嘗干凈呢？因為臟得很，屈原才跳江。面對殘酷的現實，不知有多少人的靈魂深處有著不可抑制的嘆息。蒼蠅于腐物之上從容振翅，嗡嗡聲里自有一番天地，我們人類卻只能在重重文明壁壘中艱難呼吸。卑微的生命，既便尋求那振翅的微響，聽一聽生命原初的律動，也需付出艱難的努力也不見到能夠得到。自由被我們自己用所謂的規則親手典當，換取了那名為“體面”的沉重鐐銬。

當然，出污泥而不染是一種境界。但若想實現實在太難太難了，就像蒼蠅脫離了屎臭，到非常干凈的環境中生活一樣困難。水至清則無魚，想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孫悟空那樣的神仙才能做到的事。人能達到的增界，無非是一種“蒼蠅境界”。在“醬缸文化”環境里生活得相對自由，也就很“圣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