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天手機在枕頭底下震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堂哥發來消息:二公走了,后半夜三點。
九十歲,也算高壽了。可掛了電話,我盯著天花板到天亮——這已經是半年里,村里走的第五位長輩。
我們村在湖北東部的山坳里,八十來戶人家。說是村,其實更像個大家族,誰家添了娃,誰家的稻子熟了,不用特意說,全村都知道。我快四十了,爺爺那一輩的,剩下的屈指可數;就連父輩,六十來歲的,這幾年也走了好幾個。
二公是上周從鎮上醫院回來的。肺癌晚期,醫生找堂哥談了一次,話沒說透,但意思很清楚:回家吧,讓老人舒坦點。
農村人都懂這個意思。不是不孝,是真沒轍。年輕人在外頭打零工,一年攢不下幾個錢,ICU一天的費用,可能是小半年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老人自己不想治了。二公拉著堂哥的手說:"別瞎折騰,我想回老屋,睡火鋪。"
火鋪這東西,是村里的靈魂地標。泥巴糊的墻,中間嵌著個柴火灶,冬天燒著炭火,又能取暖又能做飯。誰家有事,全村人都圍在火鋪邊商量;誰家添了丁,就在火鋪擺酒;老人到了最后,也多半是躺在火鋪的鋪蓋上走的。
二公回家那天,堂嫂把新做的棉絮曬得暖暖的,鋪在火鋪最中間。爸爸去看他時,他已經沒什么力氣說話,眼睛半睜著,看著屋頂的木梁——那木梁還是他年輕時親手換的。
周圍坐滿了人。三婆顫巍巍地抹著眼淚,說當年二公幫她家挑過水;隔壁灣的表叔蹲在門口抽煙,說二公教他編過竹筐。沒人大聲哭,就是坐著,陸陸續續村里的人都會過來道別。
這就是農村的規矩。老人上了火鋪,就像一場無聲的通知:該來告別的,都來看看。不是催著誰做什么,就是陪著,讓他知道,這輩子處過的人都在呢。
二公在火鋪躺了五天。頭兩天還能喝口清米湯,后來就只喝得下水了。堂哥說,他最后清醒的時候,把幾個兒女叫到跟前,說"棺材就用我之前備下的那口,別再花錢買新的",又囑咐"墳地選在老槐樹下,能看著灣里"。
該說的都說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走的那天凌晨,月亮還掛在天上。堂哥照例先去請了地理先生。先生翻了黃歷,說三天后是吉日。
這三天,村里就熱鬧起來了。男人們幫著搭靈棚、劈柴火,女人們在廚房忙活——喪事在我們這叫"白喜事",得讓來送葬的人吃口熱飯。
我回去幫忙的時候,看見二公的棺材停在火鋪正中,蓋著紅布。地理先生穿著長衫,圍著棺材念念有詞,聲音忽高忽低。門口的鞭炮響了一陣又一陣,說是"驅邪",其實更像在跟街坊四鄰報信:二公要走最后一程了。
出殯那天,天剛蒙蒙亮。八個壯漢抬著棺材,前面有人舉著引魂幡,后面跟著長長的隊伍。三婆拄著拐杖,走幾步就抹把淚;幾個年輕后輩扛著花圈,上面寫著"駕鶴西去"。
鑼鼓聲敲得震天響,鞭炮一路炸個不停。從灣里到山上的墓地,二里地走了快一個小時。不是路難走,是送葬的人太多,走走停停,好像想把這最后一段路,拉得再長一點。
到了墳地,地理先生喊了聲"落棺",棺材穩穩地放進墓坑。黃土一鏟一鏟蓋上去,慢慢堆成個小土坡。有人在墳前插了根柳樹枝,說"讓根扎在這里"。
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祠堂里擺了幾十桌酒席,大家坐下來喝酒、聊天,說的都是二公生前的事。"他年輕時能挑兩百斤谷""那年抗旱,是他帶頭挖的渠"。沒人哭了,好像他只是去了遠門,遲早還會回來似的。
散席后,我站在村口看了會兒。靈棚拆了,鞭炮屑掃干凈了,只有火鋪里的炭火,還在慢慢燃著——那是堂嫂特意留的,說"二公這輩子怕冷"。
回城的路上,我想起前幾年在醫院見過的場景。一個老爺子躺在ICU,渾身插滿管子,兒女守在外面,天天跟醫生說"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最后錢花光了,人還是走了,兒女們抱著頭在走廊里哭,說"爸到最后都沒說上一句話"。
不是說城市的做法不好。只是突然覺得,二公這樣,或許也是一種福氣。
在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屋子里,被最熟悉的人圍著,把該了的心愿了了,該說的再見說了。走的時候安安靜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不像有些城里人,在醫院的消毒水味里掙扎,在儀器的滴答聲里恐懼,到最后,連個說心里話的機會都沒有。
車過長江大橋的時候,我給堂哥發了條消息,問"墳頭的土蓋好了嗎"。他回了張照片,柳樹枝在風里輕輕晃。
想起二公生前總說:"人這輩子,就像地里的麥子,熟透了,就該歸倉了。"
是啊,該歸倉的時候,安安靜靜地歸倉,挺好的。
只是下次回老家,火鋪邊再也看不到那個抽著旱煙、瞇著眼笑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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