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建軍,爹媽都是城里機械廠的工人。家里兩居室,雖說擠點,但頓頓有白面饅頭,冬天還有暖氣。
我打小就知道,這日子比鄉(xiāng)下強百倍——我姥家在農(nóng)村,每年暑假去住,晚上得點煤油燈,廁所是豬圈旁邊搭的棚子,蚊子能把人抬走。
我爸總說:“好好念書,將來接我的班,這輩子別跟土坷垃打交道。”
1974年春天,我還是沒能躲過下鄉(xiāng)的通知。去的地方離城里三百多里,叫靠山屯,聽名兒就知道多偏。
村里書記姓趙,五十來歲,臉膛黢黑,手上全是老繭。他閨女叫趙春燕,比我小一歲,梳著兩條粗辮子,褲腳總沾著泥,見人就低頭笑,不愛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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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麥子割破手,挑水晃悠半道灑光,晚上躺在土炕上,聽著窗外的狗叫,被窩里偷偷掉眼淚。有天我淋了雨,發(fā)燒燒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用熱毛巾擦我額頭,睜眼一看是春燕。
她端著個豁口碗,里頭是紅糖姜湯水,粗聲粗氣地說:“快喝,我爹讓我給你熬的。”
那是我頭回見她不臉紅說話。后來才知道,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邊挑水,回來還得喂豬做飯,地里的活兒也不比男的差。
有次我跟車去公社拉化肥,車陷泥里了,我急得直罵娘。春燕扛著根扁擔(dān)跑過來,指揮著讓我墊石頭,她在前頭使勁拉,辮子甩得像鞭子,嘴里喊著號子,臉憋得通紅。
最后車出來的時候,她鞋上全是泥,卻咧著嘴笑:“你看,這不就出來了?”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姑娘不像城里女娃那樣嬌氣,她身上那股勁兒。
后來我總找借口往書記家跑,幫著劈柴挑水,春燕也總變著法給我?guī)С缘模袝r候是個烤紅薯,有時候是個煮雞蛋,都是偷偷塞給我,怕她爹看見。
1976年冬天,回城的名額下來了,整個公社就倆,我是其中一個。
拿到通知那天,我手都抖了。夜里我去找春燕,她正在院里喂雞,我把通知遞過去,她看完眼圈就紅了,沒說話,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春燕,”我拉住她的胳膊,“我不走了。”
她猛地回頭,眼淚掉下來:“你瘋了?你爹媽盼著你回去呢!”
“我爹媽那邊我去說,”我攥著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冰涼,“我在這兒住了兩年,知道日子苦。但跟你在一塊兒,苦日子也能過出甜來。我回去了,你咋辦?”
我給家里拍了電報,我媽連夜坐火車趕來了。
在書記家炕頭上,我媽指著我鼻子罵:“王建軍你個白眼狼!我跟你爸供你吃供你穿,盼著你回城,你為了個鄉(xiāng)下丫頭要毀了自己?”
“媽,春燕不是普通丫頭,”我梗著脖子喊,“我在這兒發(fā)燒,是她守著我;我挑不動水,是她幫我;我剛來時啥也不會,是她教我!城里是好,可這兒有她!”
我爸后來也來了,蹲在院里抽了兩袋煙,問趙書記:“老哥,你閨女……是個好娃不?”
趙書記磕了磕煙袋:“我閨女,能干活,心善,不偷懶。”
我爸又問我:“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我媽哭了好幾天,最后嘆著氣說:“罷了,兒大不由爹,你自己選的路,跪著也得走完。”
送他們上車那天,我媽塞給春燕一個紅布包,里頭是我小時候戴的銀鎖。春燕給我爹媽磕了個頭,站起來時,眼里閃著光。
我把回城通知撕了,扔進(jìn)灶膛里。春燕拽了拽我的袖子,遞給我一個烤好的土豆,熱氣騰騰的。我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心里卻暖烘烘的。
這土坷垃里的日子,往后有她陪著,咋著都能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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