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了,所有人都在關心冰。極端高溫讓我們缺水、斷電、熱昏厥,氣候變暖帶來的不確定性已經闖進日常,構成一種當代生活的懸疑。從瑞士的冰川到昆山的制冰廠,我們追索,手中的威士忌酒杯里,搖晃著哪片雪山上融下的冰?
這是「冰風陣陣」專題的第二篇,我們走進一家位于昆山的制冰廠,尋找世界上最大的鉆石。
巨人剛打開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氣。箱中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里面含有無數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茫然無措,但他知道孩子們在期待他馬上給出解釋,只好鼓起勇氣咕噥了一句:
“這是世上最大的鉆石。”
“不是。”吉卜賽人糾正道,“是冰塊。”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在馬爾克斯筆下,冰塊是吉卜賽馬戲團中的寶藏,是馬孔多居民甘愿付費觀賞的神跡;而今天,它成了城市中唾手可得的消耗品。
冰塊商人(2022)
制冰廠24小時運轉的流水線上,一臺大型制冰機每日能吐出5噸晶瑩的立方體;高溫期間的動物園里,飼養員將肉和蔬果凍成冰磚投喂給急需降溫的猛獸;便利店的冰柜貨架上,純冰、咖啡冰、檸檬冰,各種網紅冰杯琳瑯滿目;新上市的家用制冰機,只需5分鐘,就能制出馬孔多人一生都未見過的冰量……
冰,正全方位地滲透進我們的生活,以一種更便捷、更低價、更多元的方式,即便是在中國這個傳統上并不嗜冰的國度。據統計,中國的食用冰市場從2015年的22.6億元增長到2022年的199.6億元,過去三年更是呈爆發式增長,預計到2025年,市場規模將達到615.6億元。
Freeze Frame(2019)
當我們討論如何讓威士忌杯中的球冰融化得更慢時,地球上,冰川正以“每秒化掉三個奧林匹克比賽泳池”的速度消融。Nature近期發表的研究顯示,2000年至2023年,已有約6.5萬億噸冰川永久消失。照此趨勢,到本世紀中葉,地球上近三分之一的冰川將不復存在。
冰川消逝,融水流入城市中的制冰廠,流向炎熱焦渴的人類的夏日。我們對冰的依賴,正在21世紀演變成一場靜默的生態反諷。
從上海市區出發,沿著滬昆高速驅車約1小時,便能抵達位于昆山的恩沁食品有限公司。方冰、球冰、凍著鮮花的冰、鑿刻成天鵝的冰……制冰車間里,碼著冰塊的各種形態。用老板徐洪偉的話說:“只要客戶能想到的,我們都能研發出來。”
2012年,電動車生意失敗后,徐洪偉一度陷入抑郁,弟弟怕他一蹶不振,鼓勵他來上海“弄冰”。徐洪偉對食品行業一概不知,也不曾做過市場調研,只覺得每天開車給飯店、奶茶店送送冰塊,也算有點事做。人生既然已跌至冰點,不如就由冰重啟。
李小龍傳(1993)
徐洪偉的第一步是收購上海莘莊瀕臨倒閉的錦龍食品——一家擁有正規資質的老牌制冰廠。據他描述,此舉可謂在夾縫中求生:一方面,隱匿在上海市區民房里的無證作坊遍地開花,兩三臺機器、個把工人,就可以24小時接單送貨,“半夜都可以”。遠在郊區的正規制冰廠在配送效率上根本無法與之競爭,更不消說還要承擔廠租、設備、人工、認證檢驗的高昂成本;另一方面,2010年后,隨著國產低價商用制冰機的普及,越來越多餐飲、茶飲店實現用冰自給自足。更多時候,徐洪偉做的是給這些店鋪“救火”的生意——酷暑季節供不應求時,給它們送現成冰塊救急。
不過,徐洪偉還算幸運。2013年7月,媒體曝出快餐店食用冰塊菌落總數超標的丑聞,指出,市面上八成食用冰塊都來自未能取得QS(食品質量安全)認證的“黑冰工廠”,直言這些冰塊“比馬桶水還臟”。在輿論的影響下,一些較早有食品安全意識的餐飲商家轉投正規制冰廠,徐洪偉因此積攢了最早一批客戶。
制冰廠車間,工人碼放冰塊
有關天氣,徐洪偉的記憶力如同一名資深且敬業的氣象員:“2013年是很熱的一年,2015、2016兩年不太穩定,2017年又開始熱了,2018年馬馬虎虎,2019到2021這三年都不是很熱,2022年又熱了,而且熱的時間很長,2023年不熱,去年熱得晚了一點,比較平穩。”
每到四五月,他就開始緊盯天氣預報。“30℃”,一旦突破這個數字,生意就來了。經營一家制冰廠,在恒溫的室內作業,卻也像與田地打交道的農人一般,看天吃飯。過去12個夏天里,徐洪偉總是希望,天熱得早一點,熱得久一點。
接手制冰廠的頭兩年,徐洪偉家的生計全維系在一輛1萬塊錢的二手“千里馬”上,妻子在廠里灌冰,他送貨。十幾二十包冰塊往后備箱一放,蓋一床棉被,從莘莊驅車十五六公里到黃浦的飯店,親手放進冰柜,這一趟才算完。7月和8月,日子過得跟打仗一樣,一天送多少趟,記不清了,只知道“睜眼就送,閉眼就睡”,太累了。撐不下去的時候,徐洪偉暗暗盼著能來場臺風。
車間中待切割的冰塊
而溫度會繼續攀升。35℃,對工業降溫冰的需求開始暴增。相較于食用冰,工業用冰對生產衛生沒有太多要求,一般是將自來水灌進冰池,加入鹽氨和冷凍液制成。工業冰多用于食品保鮮,有些無法安裝空調的企業廠房,比如開放的快遞分揀站,也需要用工業冰降溫。徐洪偉說,氣溫較高的2013年和2022年,上海甚至出現了工業冰的“冰荒”。
但徐洪偉從不觸及工業冰的生產,只在需求高峰時做做貿易——如果說食用冰的旺季能撐足至少兩個月,屬于工業冰的時間就只有一兩周。而不管哪種冰,從銷量的“天花板”跌到“地板”,只需要一場秋雨的時間。然后,就是漫長的寒冬。
莘莊老廠房拆遷后,徐洪偉將工廠遷至昆山。雖然客戶基礎逐漸穩固,規模也在不斷擴大,但冰塊生意的季節波動始終難免,“一般到國慶假期結束,就幾乎沒什么生意了”。于是,徐洪偉將精力挪向產品研發和設備升級,等待著來自C端市場的轉機。而這一天來得不算太晚。
還未正式入夏,冰杯已悄然占領便利店。任意走進一家全家、羅森或7-Eleven,冰柜貨架上,擺滿各種口味的冰杯;打開小紅書搜索“冰杯”,相關筆記突破10萬條,大量DIY攻略教你如何用冰杯調配便宜又不輸門店口味的消暑飲品。
冰杯,已經在近兩年內成為一個現象級的夏日消費單品——據《2025中國都市消費行為白皮書》,冰杯銷量增速連續兩年超300%,一線城市人均年消費量達48杯。
曬后假日(2022)
對國人來說,冰杯也許尚屬新鮮事物,但在鄰國日韓,它已經風靡十多年。據韓國媒體報道,韓國便利店最暢銷的產品不是飯團或咖啡,而是冰杯,其年銷量超過5億杯,且逐年上升。在日本,冰杯的銷量是韓國的5倍以上,比瓶裝水賣得都好。
徐洪偉透露,國內最早引入冰杯產品的是曉德食品公司。作為國內食用冰頭部企業,大約十年前,曉德就觀察到日韓的冰杯消費趨勢,也看到國內消費者水漲船高的冰飲需求,雖然引入初期銷量不甚理想,但曉德堅持在各個渠道推廣冰杯產品。
與曉德一樣看好冰杯市場的還有盒馬。2021年,盒馬聯手曉德推出了純冰冰杯,成為國內最早布局冰杯賽道的零售企業之一。盒馬冰品研發采購冷眉回憶道,當時市面上大多是一些低端劣質的冰塊,有些還添加了色素香精。“我們想做一款比較健康的,能夠方便大家使用,在里面加各種飲料的冰杯出來。”
白蓮花度假村 第一季(2021)
純冰冰杯上市后,一段時間內反響平平。然而三年后,盒馬推出的咖啡冰杯卻意外爆紅。“在我們整個冰品類目里面做到了復購第一。”冷眉說,咖啡冰杯是盒馬的試水之作,它源自對當下年輕人日漸趨于差異化和個性化的需求的洞察。“加奶就是一杯拿鐵,也可以加果汁,就是一杯性價比較高的特調果咖。”去年,盒馬乘勝追擊,又推出了百香果、葡萄等口味冰杯系列,將冰杯的選擇多樣化推向新的高度。
隨著健康、天然、低熱量、無添加成為食品行業的大趨勢,盒馬也在不斷升級冰杯的配方。冷眉告訴NOWNESS,最早用于制作果味冰杯的濃縮果汁被替換成了純度更高的NFC果汁,今年推出的檸檬冰杯和龍井茶冰杯則做到了“完全干凈的配方”——只有水和檸檬、水和龍井茶提取液。“新推出的冰杯更健康了,它本身想突出的風味相對來說沒有那么明顯了,你可以更自由地發揮想象,加各種你想喝的東西在里面。”冷眉說。
菊次郎的夏天(1999)
冰杯爆火后,并非沒有負面的聲音傳來。質疑大多聚焦在定價:為什么這種本質是純凈水的東西,凍了一下,加個杯子,套上個塑封,就要買到三四塊錢一杯,甚至更貴?畢竟,一瓶同重量的純凈水只需要兩塊錢,在家自制冰塊的成本更是接近于零。對此,冷眉的回答是,在安全性和質量上,家用或茶飲門店制冰機的出品,跟專業制冰廠產的冰塊不在一個等級上。
這個說法在徐洪偉的工廠里得到了證實:進入車間前,必須穿戴全套防護裝備,經過嚴格消毒。制冰用水經過多重凈化處理,冰塊接觸地面的部分一律廢棄;制冰車間常年恒溫18℃,儲藏室則低至-15℃。打包的速度也至關重要,恩沁食品的研發人員小李介紹:“水融化了再結冰,就會在底座形成一個坨坨,不好看。”他邊說邊拿起一顆圓潤的球冰展示。在工藝上,工廠采用的是流水制冰法,水一邊流動,一邊由內向外結晶——這與家用制冰機的原理正相反,避免了出現空心冰。一套工序下來,冰塊幾乎沒有污染,沒有氣泡,純度和硬度更高,也更不容易融化。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2017)
經歷了去年的爆發式增長后,國內的冰杯年銷量突破了3億杯,較往年增長超10倍,相關生產企業也增至100家。但這還遠遠沒有達到徐洪偉和同行們的預期——參照日本的人均冰杯消費數量,以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計算,未來市場規模至少可達每年100億杯,有分析機構甚至給出了630億杯的樂觀預估。“肯定是很大的藍海了。”徐洪偉說。
而讓他與同行有如此信心的原因,除了技術的突破、氣候的變化,更核心的是,新一代人的飲食習慣已經徹底改變了。
對1995年出生的如意來說,小時候,吃冰不算什么稀罕事。不過,得瞞著爸媽吃。
21世紀初的湖南小鎮,一到6月,街邊小賣部的冰箱中,流動小販后座蓋著棉被的泡沫箱里,便開始出現各式冷飲。在如意的印象里,與冰杯最接近的是一種叫“七個小矮人”的杯裝棒冰。
打開透明塑料杯蓋,七支不同顏色的圓柱形冰棒挨挨擠擠——現在想來,這些顏色應該都來自于色素。如意總會在放學后買一袋“七個小矮人”,慢慢獨享,或與同伴你一個、我一個地分食。小鎮不大,從學校走到家的時間,剛好是一袋冰棒融化在嘴里的時間。趕在父母回家之前,她得把包裝紙丟得遠遠的。
羅馬假日(1953)
在那個年代,“色素”對父母來說是敏感詞,“冰”更是禁忌。而再往上一輩,即便是在最炎熱的季節,生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祖父母也碰不得一點冰的東西。夏天,為了解暑,外婆喜歡煲上一大鍋綠豆沙。如意不愛喝熱的。她把綠豆沙倒進冰格,放進冰箱的冷凍隔層里。一天一夜后,綠豆沙凍成綠豆冰棒。如意躺在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啃冰棒,身旁,外公外婆一邊喝熱的綠豆沙,一邊絮叨:“少吃點,吃多了冰不好。”
在高溫下,需要吃冰解暑的還有動物。南京紅山動物園飼養繁育部副部長劉媛媛告訴NOWNESS,高溫會降低動物的食欲,可能造成它們身體缺水。除了給動物提供遮陽、空調、風扇、噴淋等設施,動物園還會跟食用冰廠家合作,或是由飼養員在園內的飼料室“下廚”,用純凈水制作凍肉和凍果蔬。將食物冷凍處理,不僅能幫助動物降溫補水,更是一種“食物豐容”,延長了它們的采食時間,增加了進食的趣味。“讓動物們能夠自主選擇,體驗多樣化的飲食樂趣,就像在自然環境中一樣。”劉媛媛說。
嗶哩嗶哩:@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
成年后,如意定居上海,工作之余喜歡在家和朋友喝點兒、聊會兒。她什么酒都喝,種類也沒那么重要,但無一例外,必須加冰。“總覺得喝酒就該喝冰的,常溫的怎么都不得勁。即便來大姨媽也要喝冰的。”如意說,仔細想來,冰無色無味,卻是一種對味蕾的刺激。
在徐洪偉看來,這種“味蕾的刺激”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飲食體驗,帶著懷舊,沾染與離經叛道有關的記憶,每每提醒著人們兒時背著父母偷偷吃冰的感覺。“人的味蕾是有記憶的。小時候喜歡吃冰鎮的東西,長大后吃什么都喜歡加冰,冬天都要加冰。”正因如此,徐洪偉將自己制冰廠的未來瞄準了更小眾的酒吧冰市場——年輕人聚會喝酒不分季節,而冰,是酒精的最佳伴侶。
碧藍之海(2018)
至此,冰塊擺脫了季節的桎梏,從時令商品蛻變為四季必需。它不再只是對抗炎熱的工具,更成為都市生活的情緒載體——酒吧里清脆的碰杯聲,深夜獨飲時冰塊碰撞的輕響,聚會中永不干涸的冰鎮酒液。當冰塊在杯中慢慢消融,我們總是希望它化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冰化得越快,派對結束得越早。而當所有的冰全都融化成水的那一天,這世界上最大的鉆石,便可以湮沒一切的人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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