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崀山八角寨的峭壁之上,一條寬度僅10公分的石龍脊背懸空延伸,末端孤懸著一座微型山神廟。
站在海拔818米的觀景臺向下望,深谷云霧繚繞,令人腿腳發軟。然而一位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卻如履平地,他赤手空拳踩著這條“龍脊”,手中穩穩持著一炷香,走向盡頭的香爐。
他就是職業點香人鄒在宏。
游客們擠在安全護欄后屏息凝視。一位穿金戴銀的商人掏出六張百元鈔票:“師傅,替我給財神爺上炷平安香!”
鄒在宏點頭接過,轉身踏上龍脊。不到五分鐘,香火已在懸崖盡頭裊裊升起。他朝護欄方向打個手勢,商人立即閉目合十,虔誠許愿。
這樣的場景在旅游旺季日均上演四十次。點一炷香收費600元,按此計算,鄒在宏日收入可達24000元。當都市白領月薪不過萬元時,他一天就能賺取普通人兩個月的工資。
然而這筆“天價”收入背后,是每分每秒與深淵的對峙,石龍背青苔濕滑,山風驟起時,稍有不慎便會墜入千米懸崖。
“從小跟著爹娘采草藥,這山崖跟我家后院似的。”鄒在宏咧嘴一笑。作為土生土長的崀山人,他在峭壁間攀爬了三十余年,如今這份旁人看來驚心動魄的工作,于他已是熟能生巧的日常。
但被問及是否推薦年輕人入行,他搖頭:“沒練過十年八年功夫,上去就是送命。去年有個小伙子眼紅收入來試工,剛走三步就癱倒了,尿了褲子。”
龍頭香的前世今生
懸崖點香的淵源可追溯至元代皇家的隱秘傳統。1314年,工匠們在武當山南巖絕壁上鑿出兩條合體石龍,龍首仰天吐出香爐,此處便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香”,龍頭香。
信徒們深信在此敬香可直通神明,哪怕龍身寬僅三十厘米,下臨萬仞深淵。
明清兩代,血染懸崖的慘劇不斷重演。據地方志記載,康熙十二年某日,三名香客為搶頭香在龍身上推搡,齊齊墜亡。
地方官快馬奏報紫禁城,康熙震怒之下連發兩道圣旨:禁燒龍頭香,鑄鐵鎖封路,更立碑警示:“人之性命最足珍惜,毋以敬神之名妄送性命”。
然而信仰的火苗從未熄滅。當武當山龍頭香被永久封閉后,湖南崀山八角寨的天然龍形石橋成為香客新圣地。
此處雖無皇家雕琢的華美,險峻卻更勝一籌,50米長的天然石脊最窄處僅10厘米,末端明代山神廟飽受風霜。地方政府多次設欄勸阻,仍有大膽者翻欄偷渡。
2016年,一位廣東商人冒險進香失足,救援隊耗時八小時才從谷底找回遺體。
“堵不如疏,關鍵在安全引導。”景區管理者坦言。隨著近年“寺廟游”爆火,崀山正式培訓持證點香人,鄒在宏成為首批簽約者。
他每日工作前必查安全繩,遇大風霧天立即停業。有趣的是,當被問及是否信神,這位“現代峭壁飛人”憨厚搓手:“我就是個跑腿的。香客們花錢買心安,我掙錢養家,兩全其美嘛!”
刀尖上的舞者
“點香人不是誰都能當的。”景區安全隊長李國平拍著訓練場的巖壁直言。
要踏上那條生死石脊,至少得闖過三道鬼門關。
首先是最基礎的體能測試,徒手攀爬15米垂直巖壁必須在90秒內完成。鄒在宏第一次示范時,像壁虎般輕盈上行,手表才走了53秒。而去年報名的28個小伙子,有26個掛在半途,指甲縫滲著血滑下來。
真正的生死考驗在模擬訓練場。這里1:1復刻了石龍脊地形,但下方鋪設的是安全氣墊。訓練者需在六級強風設備開啟時,手持點燃的香燭走過濕滑的巖脊。
“風一來,蠟燭油滴到手背,鉆心地疼。”新晉點香人王海峰回憶考核場景仍心有余悸,“師傅要求香火絕不能抖,更不能滅,眼睛還得盯著腳下青苔。”
最嚴苛的是心理評估。國家登山隊退役教練周明華指著心率監測儀解釋:“站在懸崖邊,普通人心跳能飆到140,但點香人必須穩定在100以下。”
他翻開考核記錄:曾有個攀巖冠軍站在模擬崖邊,明明系著安全帶,卻突發驚恐癥,抱著巖壁痛哭失聲。
而鄒在宏的測試數據讓專家咋舌,在50米高空獨木橋行走時,心率始終保持在82跳。
“這份工吃的不是青春飯,是經驗飯。”鄒在宏擦拭著陪伴多年的登山鞋。鞋底密布著特制橡膠釘,每三個月就得更換一次。
他翻開手掌,老繭在虎口處結成厚厚的鎧甲,這是三十年抓握巖壁的烙印。當被問到何時退休,他望向云霧中的山神廟:“等手腳跟不上腦子那天就撤。
去年有個老同行反應慢了半拍,腳底打滑,幸虧安全繩拽住了。”
現代科技與古老行當的碰撞
2023年清明,一場濃霧突襲崀山。觀景臺上的游客聽見懸崖方向傳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是鄒在宏腰間的風速警報器在尖叫。
他立即趴倒在石龍脊上,像壁虎般緊貼巖面。三分鐘后,能見度不足五米的霧氣里,救援直升機旋翼的轟鳴由遠及近。
“放在二十年前,人就沒了。”景區救援隊長張勇指著指揮中心的監控屏。屏幕上,鄒在宏安全帽的攝像頭正實時傳回畫面,他腰間GPS定位器的紅點在高清地圖上閃爍。
現代科技編織的守護網正悄然改變這個古老行當:碳纖維安全繩可承受2噸沖擊力,特制防火工裝能抵御香火灼燙,連香爐都改成了磁吸底座。
然而最關鍵的革新藏在細節里。張隊長打開保險柜,取出一捆銀光閃閃的細索:“德國進口的靜力繩,每米造價300元。”這根直徑僅9毫米的繩索,連接著點香人腰間的自動緩降器。
一旦檢測到失重狀態,裝置將在0.8秒內鎖死。去年臺風天,實習點香人小陳突遇巖體落石,正是這套系統將他懸停在半空。
科技并非萬能。2022年深秋,鄒在宏結束工作時突遇強對流天氣。直升機無法起飛,救援隊只能啟動B方案。3名隊員肩扛2000米長繩,在暴雨中摸黑攀巖。
當他們在凌晨兩點找到凍得嘴唇發紫的鄒在宏時,這個鐵打的漢子正蜷縮在山神廟里,用供桌的黃布裹著身體取暖。“儀器顯示風力11級,安全繩都結冰了。”張隊長后怕地說,“那次以后,我們添置了巖壁緊急避難艙。”
懸崖上的經濟學與信仰辯證法
“六百塊一炷香貴不貴?”廣東商人陳啟明在功德簿上簽下名字反問,“我在澳門賭場一注都不止這個數。”他剛支付了十倍基礎價請鄒在宏點“頭香”,只因聽說這天是財神誕辰。
景區財務數據顯示,這類“溢價香客”占點香業務總量的三成,卻貢獻了六成收入。
香火經濟的輻射力遠超想象。山腳下“平安客棧”的老板娘展示著賬本:“自從老鄒上電視,我家客房從80元漲到380元還天天爆滿。”更精明的商家推出“觀香套餐”。
花888元可獲得望遠鏡租用、點香過程錄像及開光紀念幣。而在短視頻平臺,#懸崖點香人話題播放量突破7億次,有主播懸賞10萬元求體驗資格,被景區斷然拒絕。
面對洶涌的物欲浪潮,道教協會理事清虛道長卻憂心忡忡。他在研討會上展示明代《道藏》訓誡:“焚香貴在心誠,豈在險遠乎?”
某次法會結束后,道長拉住鄒在宏悄聲問:“你可知自己遞出去的香,多少是為求橫財,多少是為祈平安?”點香人搓著老繭沉默半晌,最終憨厚地笑了:“我只管把香插穩當,菩薩才看得清人心吧?”
這種樸素的職業倫理正在影響新一代。95后點香人王海峰拒絕過富商萬元小費:“師父說站得正才能走得穩。”
他手機里存著驚心動魄的視頻,某次點香時突遇強風,他本能地轉身護住香火,后背懸在千米深淵之上。
事后有游客問是否后悔,小伙子擦拭著摔裂的手機屏說:“香斷了能重點,人失信就立不住了。”
龍脊上的晨昏線
清晨五點,鄒在宏背著繩包走向懸崖。霞光穿透云海,將石龍脊染成金紅色。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觀景臺上早已架滿攝像機,今天是旅游節開幕日。當第一縷陽光掠過香爐時,他如常踏上那條走了八千次的險徑,安全繩在巖壁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慢點啊師傅!”新來的導游舉喇叭喊。鄒在宏聞聲停步,在僅容半只腳的巖脊上穩穩轉身,朝人群比了個OK手勢。
山風掀起他洗得發白的工裝,露出腰間德國制造的保險扣,也露出內袋里女兒手繪的平安符。游客們不知道,這個在生死線上行走的男人,此刻正默念著小學文化的自創守則:
“左手抓巖不抓錢,右腳踩實不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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