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眾多招生老師還在網上竭力吆喝“專升本”的時候,一則“本升專”的新聞引起了全網關注。在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簡稱“鄭鐵”)2025年的招生簡章上,人們發現多個專業明確寫著只招收本科畢業生,這種學歷倒掛的情況被人們戲稱為“本升專”。
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招生考試通知。(圖/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招生考試通知截圖)
公開資料顯示,從2022年起,鄭鐵就試水招收30名本科畢業生,到今年計劃招本科生名額達到135人。“畢業即就業”“簽約國企”的誘惑吸引著人們紛紛來就讀。
雖說“本升專”還尚未成為普遍現象,但近年來,本科生“回爐”重新就讀職業技術學校的案例已經屢見不鮮。廣東嶺南職業技術學院、山東青島市技師學院、武漢鐵路橋梁職業學院都專門為大學生開設回爐重造的課程,甚至還出現了高考生以遠超本科的分數線報考職校的現象。
社交媒體上討論“本升專”。(圖/社交媒體截圖)
最近幾年,本科生在求職過程中面臨著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智聯招聘2024年發布的《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學歷門檻要求高的崗位,本科生不如碩博吃香;對實操要求高的崗位,本科生又沒有大專生技能對口。
于是,在越來越緊張的就業壓力下,回爐職校讀一個有技術含量的專業,越來越成為許多人眼里轉換賽道、尋找就業機會的新路徑。
我采訪了三位回爐讀專科學技術的本科生,他們有的是沖著“包就業”的宣傳去的,期待獲得穩定的工作;也有的從興趣出發,擁抱一門越老越吃香的“手藝”,抵抗當下的35歲+就業焦慮。
包就業的“訂單班”
劉明電話那頭傳來機器轟隆轟隆的聲音。在忙碌的間隙,他也會吼著嗓子用微信語音跟我說話。今年6月,他進了西安一家汽車廠,成為汽車組裝流水線上的一名普通實習工人。
每天早上8點到下午5點半,劉明的工作就是按照裝配圖紙和工藝要求,用各種工具把汽車零件安裝到指定位置,但很多情況下,訂單一多,經常要加班到晚上10點鐘。
一名工人在生產車間。(圖/unsplash)
從白領變成藍領,是在這一年之間發生的變化。
劉明畢業于西安一所獨立本科院校,讀的是小學教育方向的英語專業。但畢業后,他發現,如果想在西安本地當一名小學老師,他要和眾多名校畢業生競爭名額不多的教職工作。在一個契機下,他留在學校當了一名輔導員。
然而,這份別人聽起來很穩定的工作,對他來說卻很是難熬,枯燥的行政類工作很快消耗了他的意義感。而且他所在的民辦學校,招生一年比一年差,人員流動率很高,他覺得再待下去自己也會很快“廢”了。
去年七八月份,劉明辭掉了工作。正迷茫于未來發展方向的時候,他在短視頻平臺刷到了一個“大學生技師班”的消息。這個技師班由青島技師學院開設,多家官媒報道過,宣傳中不僅免學費,畢業后還能進入指定單位工作。
學校的招生計劃。(圖/青島技師學院官網)
青島技師學院從2009年就開設了大學生技師班,當時就有媒體報道學生“回爐讀技校”。那時候,“回爐”還是一個帶著負面含義的詞語;到了今天,這個詞已經變得中性化。
在網上檢索了一些信息后,劉明發現許多官媒報道了這所學校的技師班。宣傳中,有一位三十多歲的本科生回爐讀了汽修專業,直接進入知名車企,月入上萬。而且,這個技師班學費由財政補貼,學生不需要額外交學費,只需要交住宿費就可以。劉明心動了。
他看好制造業的發展,做著兩手準備。一方面,他希望能拿到相關職業證書,進入大車企;另一方面,劉明的家里經營著一家金屬模具制造廠,他想著學一門搭邊的手藝,或許能把家里的廠發展起來。
隨后,他報名進入了這所學校的“訂單班”,學的是某技術專業。 所謂“訂單班”,實際上是近些年“產教結合”呼聲下的產物,是學校與企業合作的一種人才培養模式:企業提前介入,根據自身需求定制課程,學生畢業后即可進入合作企業工作。他在網上檢索“訂單班”,發現許多職校都有相關的招生設置,但關于訂單班的具體校企合作模式,卻鮮有提及。
開學的時候,劉明與其他8名本科畢業后回爐重造的學生被分到一個班級,同學們大多是為了宣傳中的“定向就業”而來,也有人是為了拿到一個預備技師的證書,這本證書相當于本科學歷。
總體而言,劉明覺得有幾個老師在教學上是很專業的,問題主要出在教材的課程設計上,知識點之間是割裂的,以至于他在實操的時候發現無法運用那些知識。他舉了個例子,比如一個機器的部件壞了。問題可能出在驅動它的發動機或者其他部件上,但是教材只寫了這個部件的問題。
此外,授課時,學習節奏也十分緩慢,一切全憑老師的經驗,“今天想到啥就教啥”。
汽車工廠流水線。(圖/unsplash)
近一年時間,劉明感覺自己學習了很多碎片化的知識。而對于一開始所說的校企合作的培養,劉明唯一感受到的,就是學校給發了某企業的一件工作服,“但是連他們的機器都沒修過”。
到了今年四五月份,實習的時間到了,班級里另外8個人都被分配到了當初指定的某企業,只不過簽約的時候,大家才發現,簽的是勞務合同,也就是所謂的“外包”。但即便是外包,車企也剛好只要了8個人,劉明就成了那個落單的人。
劉明發現,當時學校所宣傳的“定向就業”名不副實,找工作最終還是得靠自己。后來,在6月份的校招上,劉明自己投簡歷,進入了另一家機械廠,最終簽了正式的合同,目前月薪四五千元,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時間,忙起來的時候幾乎連軸轉。
幾個月后,劉明發現,在去了指定企業工作的8個同班同學里,已經有3個離職了。究其原因,劉明認為是外包沒有保障,工作又苦,“還不如去送外賣”。
而劉明說自己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是因為他心里只是把這段經歷當成跳板,他計劃在這個公司干到三年,拿到更高一級的技師證,到時候可以到一些中型企業,學到技能后,也能和家里的金屬廠的業務銜接上。
從白領到下廠,穩定為王
同樣是去年,長河也看到了有關青島技師學院“訂單班”的消息,“包就業”的宣傳一下子吸引了他。當時他正在濟南干著某快遞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每天工作時間長達14個小時,連過年期間都不能保證休息。
在干倉管員之前,長河從事的是室內設計工作。在他的朋友圈里,我看到他分享了許多室內設計的圖紙和心得。上高中的時候,他在電視上看到了一檔家居改造綜藝《夢想改造家》。節目里,原本破舊擁擠的房子在設計師改造之后變得溫馨舒服,設計師就像魔法師一樣。這檔節目在一個高中生心里種下了對未來生活與職業的美好想象,所以高考后填報志愿時,他目的明確地填了與之相關的環境設計專業。
這類家居改造節目在當時引起了不少關注,改變了很多人對于空間設計的觀念。(圖/《夢想改造家3》)
大學畢業的長河,在剛進入這個行業實習的時候就遇到了房地產行業前所未有的寒冬。他前后在三個室內設計事務所實習,月薪只有兩三千元,晚上加班甚至通宵是家常便飯。即便這樣努力,他還是在裁員中失業了。
看到青島技師學院大學生技師班的信息后,長河去參觀了學校。學校位于青島即墨區,周圍都是工廠,但是他印象中學校環境挺干凈的,這一點給他留下了好印象。
帶長河參觀的老師,給他介紹了學校最熱門的機電一體化專業,但是當時長河覺得自己是個文科生,初高中物理從來沒學會過,所以就選擇了一個跟室內設計有點搭邊的多媒體制作專業。
他報讀的多媒體制作專業,又叫作“青島國際會議中心訂單班”,宣傳頁上,一邊是學校的介紹,一邊是對青島國際會議中心的介紹。長河選的多媒體制作專業上,招收的學生為大專生、本科生和高級技工,學制為1+1,畢業后學生會拿到預備技師的資格證,相當于本科學歷。在福利待遇那一行,則寫著周休兩天,五險一金,包食宿,以及完善的福利待遇。
訂單班宣傳頁。(圖/受訪者提供)
入學后,長河發現他們這個班只招到了6個人,其中有3個本科生、3個專科生。由于班級人數太少了,他們被合并進了這所學校中專生的班級。
多媒體制作專業的上課內容,主要是教一些基礎的平面設計和視頻剪輯。長河覺得跟本科教學相比進度顯得很慢,因為他們班只有6個人,所以平常和學校中專同專業的十幾歲小孩合并上課,“真正在聽課的,二三十個人里面只有一兩個人”,所以老師除了上課,還要維持課堂秩序,去管睡覺的、玩手機的學生。
長河覺得一學期下來就學了點軟件上的皮毛,“真正要用于實踐的話,差距還是很大”。唯一讓他覺得值得一提的是他加入了老師的一個工作室,平時學著設計一些小東西,比如教材封面、宣傳海報等,能鍛煉自己,也能拿到一些報酬。
到了今年4月份,實習時間到了,長河接到了學校的通知,所謂的指定工作,是游輪上的服務員,工資2400元/月。那些光鮮亮麗的“本升專”愿景瞬間變成泡沫,長河只能重新尋找出路。
學校分配給長河的實習工作。(圖/受訪者提供)
在今年畢業季的校招上,長河面試了杜蕾斯的車間工人職位,最終在200名求職者中,有10個人被錄用,長河也通過了。他分析,自己雖然學的不是工科,但本科學歷也許還是起到了作用。長河看中了杜蕾斯作為大型外企的福利保障,有五險一金,每個月的底薪四千多,上二休二,包工作餐。
他說自己算是正式成為藍領工人了,因為他能找到的白領工作都性價比太低。根據《2024中國藍領就業調研報告》,中國藍領人群平均月薪逐年遞增,由2012年的2684元增長至2024年的6150元,是原來的2.3倍。到了2024年,白領月均收入為8400元,藍領月均收入為6150元,薪資收入差距正不斷縮小。
從白領到進廠,放棄曾經喜歡的室內設計方向,長河也經歷過一些小小的心理調試。他經常看張雪峰的直播,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句“喜歡和干得了是兩回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釋懷了。他覺得也可以把室內設計當成一個業余愛好。
從兩年前畢業到現在,長河的就業傾向逐漸從“興趣”轉變成了“穩定”。我問他什么是穩定,他說,“至少不會隨便裁員,如果裁員也會有一定的補償”。
現在,他打算邊工作邊在空閑時間復習考公,那將是穩定的盡頭。
穩定的盡頭,是上岸。(圖/《我的解放日志》)
學一門能養活自己的冷門技術
相比起在國內通過“本升專”試圖尋找穩定就業的人,博主“婉辭”選擇這條路的初衷是希望學一門不會被淘汰的技術,在之后的就業中擁有一個buff。
婉辭是2023年的本科畢業生。在畢業那年,她下定決心到日本東京去讀一個技術學校,學的是一門大多數人都很陌生的專業:管樂器修造。
一支管樂器被拆開。(圖/受訪者提供)
高考報志愿的時候,婉辭由于滑檔被一所普通本科大學的日語專業錄取。恰恰是因為學了一個不喜歡的專業,她在大學時才更積極地尋找自己到底喜歡什么。工商管理、金融類她都試過了,最后發現,她喜歡上了樂器。
在學校,婉辭遇到了一個教音樂的老師,于是跟著他學習管類樂器。婉辭主要學的是巴松,它屬于木管類樂器,在管弦樂團和室內樂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借由這個契機,婉辭慢慢接觸到了樂器修造的技術。
2023年,婉辭到上海參加了亞洲最大的樂器展,在那里,她也認識了許多行業內的前輩,這才意識到,樂器修造在國內的缺口是很大的,而且這門技術會隨著經驗的增長而增長,“越老越吃香,不怕35歲被淘汰”。
什么才是越老越吃香的工作?(圖/《完美的日子》)
她慢慢地確認了自己要學門技術的想法,而她的父母也十分支持。在父母眼里,“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的認識一直都在,所以學歷倒掛反而也不是什么值得焦慮的問題。
婉辭現在就讀的學校,是位于東京的ESP學園,這是一所由日本知名吉他品牌ESP創立的音樂專門教育學校,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大專”。除了音樂演奏、研究,還設有樂器修造相關專業,許多日本知名藝人都畢業于此。
由于是“大專”,所以這所學校的入學條件并不苛刻,主要門檻是日語的語言水平。婉辭的同班同學基本都是來自日本全國各地的應屆高中生,兩年的學費加起來一共15萬元人民幣。
因為她之前就有演奏管樂的基礎,所以學習的是管樂器的修造。除了樂器理論課和演奏技巧、樂器品牌相關的知識學習,以樂器調整和維修為主的實踐課占據了很大的分量。她的維修實踐課老師都是來自日本各個樂器廠和工作室的、有著15年以上經驗的專職人員。
所謂實踐課,就是去維修管樂器。課上,老師會讓每個人上手修理樂器,把樂器拆開、清潔,找到壞掉的原因,用各種專業的工具調試。修理樂器的過程經常會受傷,也正是因為如此,婉辭需要投入百分之百的專注,這讓她感覺到修樂器的“心流”狀態,往往還沒做盡興,三個小時的課就又結束了。
有一次,婉辭正在調整一支單簧管的墊片,維修的時候涉及到用火烤,一個角度不對,就把樂器烤糊了。當時她跟老師說抱歉,沒想到老師卻安慰她說,維修過程中,任何錯誤、損傷都是有可能產生的,只有真正犯過錯,才能更好地理解知識,也就是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婉辭在修樂器。(圖/受訪者提供)
在學習過程中,婉辭也越來越喜歡這個專業。由于同學們都是十幾歲的高中畢業生,很活潑,因此班級氛圍特別好,平常學校還鼓勵學生們組樂團演出。因此,除了修樂器,她還參加了樂團。她愈發覺得,無論一個專業冷門與否,興趣才是最重要的方向。
除了高中生,婉辭的同學里,還有一位已經白發蒼蒼的長者。她在這一行里面似乎找到了一種脫去年齡焦慮的圖景——樂器修造這一行是真正終身學習的行業,靠的是積累經驗,需要大量時間才能夠提升自身技能。
在日本讀書期間,婉辭也見識到了日本樂器維修行業的良性發展,“整個行業都有內部的統一定價,同一種樂器,如果維修的部分相同,即使是去不同的店也是同樣的價格,完全不用擔心被坑。所以工作坊不會用卷價格的方式來對待顧客,更注重服務態度和維修技術。”
婉辭在網上發帖講述了自己在日本學習冷門技術的經驗后,收到了許多人的私信。她發現人們好像只是非常焦慮地想找一個可以穩定就業的事情,卻缺乏對自身的思考和認識。
在迷茫的路口,人們總選擇從眾。(圖/unsplash)
她說,雖然國內的樂器修造行業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但這也意味著,這個行業的發展很不規范。因為在國內接觸了許多音樂教育圈子里的人,她發現,樂器維修也有許多圈子壁壘,資源往往被名師壟斷,新人想要進去并不容易。況且,修樂器絕對算不上“高薪”工作。她說自己的底氣,就是有信心養活自己。
有時候,她也害怕自己的經歷會誤導別人盲目跟風。她覺得,無論好就業與否,人們最重要的是尋找自己興趣和自身條件結合的工作。她說,“痛苦的學習只會讓人變得痛苦,痛苦的人只會讓工作變得痛苦”。
作者 |劉車仔|陸一鳴運營| 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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