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對于阿莫多瓦來說，是女性凝視和馬德里通俗劇的激情混合體，也是對死亡焦慮的療愈術(shù)。佩德羅·阿莫多瓦電影中的濃烈的奔放與不羈，漸漸轉(zhuǎn)換成了克制與內(nèi)斂。

在阿莫多瓦的散文《最后一個夢》里，他寫了母親的彌留之際，母親問是不是有暴風(fēng)雨，阿莫多瓦告訴她外面陽光明媚。阿莫多瓦2024年的電影《隔壁房間》里也有一位母親瀕臨死亡，他讓她穿上明黃的西裝，涂上鮮紅的口紅，這是一種在高飽和度色彩里的告別儀式。

《隔壁房間》基本上是兩位女主的對話和相處，英格麗（朱麗安·摩爾飾）和瑪莎（蒂爾達·斯文頓飾）年輕時是一對美國好友，英格麗成了一名小說家，而瑪莎則是一名戰(zhàn)地記者。多年后，瑪莎癌癥晚期，她們又走到了一起。

76歲的阿莫多瓦早在二十年前拍攝《胡麗葉塔》時，就已經(jīng)開始離開大家熟悉的欲望的軌道，在生與死的主題中纏繞出一種逃逸后的平和。《隔壁房間》改編自有四分之一華裔血統(tǒng)的美國女作家西格麗德·努涅斯的小說《你正在經(jīng)歷什么》，中文譯本翻譯成《鄰人之愛》。

這也是阿莫多瓦第一部說英文的電影。《隔壁房間》有很多暗藏的玄機，首先是兩位女明星朱麗安·摩爾和蒂爾達·斯文頓都出生在1960年最后兩個月，這符合原著的角色設(shè)定，我相信是故意為之；其次，有大量與故事呼應(yīng)的藝術(shù)品的擺設(shè)，在瑪莎的臥室里掛著美國女性主義藝術(shù)家喬治亞·歐姬芙的作品《栗子-灰色》，西班牙藝術(shù)家豪爾赫·加林多的花卉作品掛在進門的地方。而在最后安樂死的林中小屋里掛著的是美國著名藝術(shù)家愛德華·霍普的《陽光下的人們》，阿莫多瓦沿襲了構(gòu)圖和色彩，成為躺椅上美輪美奐的兩位女性的絕佳畫面。

阿莫多瓦在拍攝上移花接木的招也很多，他只用兩周時間在美國拍攝，剩余的八周時間移到了馬德里，除了紐約的里佐利書店和布魯克林大橋等少數(shù)景點以外，林中小屋是在馬德里搭建的，病房窗外的曼哈頓高樓大廈也都是后期處理的。

讓人難忘的還有，英格麗帶給瑪莎的畫冊，這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閨蜜多拉·卡林頓的傳奇，卡林頓愛上了作家斯特拉奇，斯特拉奇罹患胃癌而死，卡林頓朝自己的胃部開槍。在原著小說中，西格麗德·努涅斯意欲和伍爾夫呼應(yīng)，尤其呼應(yīng)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努涅斯更著墨于“女人的故事常常是悲傷的故事”，而阿莫多瓦顯然要把死亡終結(jié)于陪伴，將孤獨拆開，讓一位相對更感性而柔軟的女性——英格麗平靜地見證好友的離去。

瑪莎堅毅得多，最初她并沒放棄積極治療。英格麗探望瑪莎的場地，一直在病房和瑪莎家之間轉(zhuǎn)換，形成非常嚴謹?shù)腁BAB的結(jié)構(gòu)。第一次見面在醫(yī)院，瑪莎聊的是終生遺憾，女兒米歇爾對父親缺失的憤恨；第二次見面在瑪莎家，瑪莎談的是她戰(zhàn)地記者的往事；第三次見面又是醫(yī)院，伴隨著窗外的粉紅色的雪，講的是要有尊嚴地離去；第四次見面是從戲院到家里，瑪莎向英格麗發(fā)出了陪伴她最后日子的邀請。

西格麗德·努涅斯的小說沒有那么多鮮艷的色彩，但很女性主義。阿莫多瓦差不多是世界上表現(xiàn)女性最有色彩感的男導(dǎo)演，但他在《隔壁房間》中，要把美國人的孤獨如愛德華·霍普，化作沉靜的與死亡擁抱，他也要把瑰麗的女性意識如喬治亞·歐姬芙，定格為女性美與智慧的內(nèi)在力量，綻放，繼而緊閉。

努涅斯的小說結(jié)尾，沒有女兒來母親最后房間的情節(jié)，阿莫多瓦讓斯文頓演瑪莎的女兒，讓她躺在母親躺過的躺椅上，象征生命的延續(xù)，還有面前的樹林的低飽和色彩的肅穆。

你正在經(jīng)歷什么？阿莫多瓦在經(jīng)歷了2020年的沉思后，他更想談活著的意義。朋友對我說，當卡門·毛拉、維多利亞·阿夫里爾、賽西莉亞·羅特、佩內(nèi)洛羅·克魯茲這些阿莫多瓦御用的女演員都老去時，阿莫多瓦的電影像是不講西班牙語的。

他在拍老去的生命，用愛吸引愛。他的色彩沒有蛻變，依然鮮艷，滲透著自我消失后的恬靜。

原標題：《新民藝評｜孫孟晉：《隔壁房間》中關(guān)于生命終章的色彩美學(xué)》

欄目編輯：蔡瑾 文字編輯：江妍

約稿編輯：殷健靈

來源：作者：孫孟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