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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偶像的定義,百科上是這么寫的:藝人的類型之一,與粉絲共享成長過程,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魅力的人物。
如果有這樣一群女孩,她們出身普通、天資普通、外貌普通;唱歌偶爾跑調(diào),跳舞不太整齊,也很難稱得上什么魅力,因為“二十多個人的班里連一個朋友都找不出來”。她們還能做偶像嗎?
女孩們的回答是可以。她們?nèi)プ龅叵屡枷窳恕?/p>
她們是“全自助”偶像團體:自己湊錢租表演場地,打歌服從淘寶下單;公式照喊了朋友拍,妝造交給朋友的朋友;為了省錢就在公園排練,社交賬號全部手動運營,還經(jīng)常在上面發(fā)自己的表情包。
她們同時是學(xué)生、打工人、找不到工作的應(yīng)屆生。也是我們的同學(xué)、同事、曾經(jīng)擦肩而過的路人。
聚光燈下的女孩是如此不完美,她的故事,仿佛就是你和我的故事。
女孩們,在地下奮力起舞
走進(jìn)廣西柳州一條地下商業(yè)街,角落有家名叫“果醬現(xiàn)場”的livehouse,正傳出輕快的音樂聲。推開黑色的小門,室內(nèi)燈光昏暗,天花板低矮,水管鋼筋裸露在外。
五個穿著彩色蛋糕裙的女孩上臺了,一邊用有些蹩腳的日語唱著歌,一邊蹦蹦跳跳,變換動作陣型。舞臺很小,女孩們彎下腰就能與前排的觀眾擊掌。
臺下,人們揮舞著彩色熒光棒,有節(jié)奏地喊出應(yīng)援口號。口號多是一些發(fā)音短促的單詞,聽不真切,但異常整齊,有時幾乎蓋過了音樂。
這是今年2月,廣西首個地下偶像團體“萬華鏡”的出道演出。3個月后,一支“東北地下偶像粉絲用東北話打CALL”的視頻忽然爆火,將地下偶像推進(jìn)了大眾視野。
地下偶像的概念發(fā)源于九十年代的日本,代表是人氣女團AKB48。如今日本的偶像市場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光是2019年,就有超過1萬名少女成為偶像,活躍團體超過3000個。
但在國內(nèi),地下偶像尚屬小眾中的小眾。哪怕是那支爆火的視頻,人們更感興趣的似乎也只是臺下“大碴子味”的東北話打CALL詞,而不是臺上奮力起舞的女孩們。
萬華鏡的成員們正在演出
地下,意味著區(qū)別于大熒幕上的明星,女孩們通常不會出現(xiàn)在主流媒體,也沒有通過經(jīng)紀(jì)公司出道,演出的地方僅限于劇場、Livehouse的小舞臺。
也意味著,從唱歌跳舞,到運營宣發(fā),再到資金資源,她們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支持或?qū)I(yè)的指導(dǎo)。純粹野蠻生長、為愛發(fā)電。
在登臺表演前,女孩們最大的困難一度是找不到可以排練的地方。“萬華鏡”的成員都還是學(xué)生,沒有收入來源,舞蹈房要50元一小時,她們無法負(fù)擔(dān)。
于是前兩周,排練被安排在公園里。但公園沒有鏡子,跳錯了也沒法糾正。來來往往的大爺大媽,總是奇怪地盯著她們瞧。她們感覺很不自在,那些舞臺上熱情可愛的動作,在遛彎兒的人群中太格格不入了。
只能重新找地方。可除了公園,還有哪里是不用花錢就能跳舞的呢?只好找了另一個公園繼續(xù)跳。跑了兩三個公園后,她們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一家叫“烏托邦”的K-POP音樂城,三樓是免費的公共舞房。她們每天掐著開放的時間蹲守在門口,和其他跳K-POP的女生搶鏡子。
璃子正在舞蹈房排練
女孩們訓(xùn)練的很認(rèn)真,但仍顯得有些業(yè)余。演出當(dāng)天,她們第一次登臺,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緊張蓋過了興奮。跑調(diào)忘詞、跳錯動作、隊形凌亂……事故層出不窮,只能硬著頭皮唱下去。隊長璃子回憶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要多夸張有多夸張,對不起觀眾的期待。”另一個現(xiàn)實問題,是舞臺機會的稀缺。距離正式演出沒剩幾天,璃子才聯(lián)系上現(xiàn)在這家livehouse,在整個柳州,這是唯一能提供演出場地的地方。五個人湊了些錢,又用票房做抵押,勉強支付了租金。
但她們?nèi)苑Q得上幸運,至少,有一個演出的機會。在東北的邊境小城牡丹江,同樣作為地下偶像的小昭,成團大半年,幾乎每周都要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去城市最北邊唯一一家舞蹈房練習(xí),卻至今沒有以地下偶像的身份正式上臺過。她甚至不知道牡丹江有沒有可以讓她們舉辦演出的場地。
她也是學(xué)生,為了從生活費里省出舞蹈房的錢,日常過的很節(jié)約。小昭打開自己的支付寶,讀出賬單:“這個月我才花了438塊錢。啊,好少,好厲害。”
做地下偶像賺不到錢,甚至得倒貼錢,是普遍的現(xiàn)實。去年,一位臺灣的前地下偶像,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發(fā)帖勸退“想做偶像”的少女:“當(dāng)?shù)叵屡枷袷且环輹r間成本投入非常高的活動,并且根本無法當(dāng)成正職。我之前的團員們到現(xiàn)在有部分仍在堅持夢想,其中有的人已經(jīng)很紅,卻仍然賺不到錢,每個人必須打一份甚至兩份工才能養(yǎng)活自己……”
三線城市的透明人,也想登上舞臺
當(dāng)偶像的夢想,璃子很早就有了。
12歲,她喜歡上了AKB48,做夢都想去上海參加中國“姐妹團”的招募。但招募的最低年齡限制是13歲,家里也不肯給她路費,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參加一項“影響學(xué)業(yè)”的活動。
八年后,她刷到一條微博,有女孩詢問,柳州有沒有想一起當(dāng)?shù)叵屡枷竦娜恕χ@個可能成為偶像的機會,璃子猶豫了一整天。
她看過不少網(wǎng)上的帖子,說的都是當(dāng)?shù)叵屡枷裼卸嗬邸⒁獢D占多少精力,最后還可能得不到什么回報。她19歲了,要考慮的事情除了偶像夢,還有更切近的考試、實習(xí)、就業(yè)規(guī)劃。
可是,對舞臺的渴望八年里從未減少。在柳州這樣的小地方,等下去,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碰到一起組團的同伴了。一天后,她在那條微博下留了言,故事從這里開始。
璃子(左二)和另外兩名團里的成員
所有女孩都說,當(dāng)?shù)叵屡枷袷菫榱四苡幸粋€舞臺。可舞臺為什么那么重要?
在成為地下偶像前,小昭唯一的演出經(jīng)歷,是小學(xué)二年級時,在牡丹江會展中心舉辦的當(dāng)?shù)卮汗?jié)晚會,和興趣班的同學(xué)們一起跳了一支民族舞。
作為眾多群舞中的一個,臺下的人其實根本看不清她的臉。但這不妨礙她享受舞臺,“站在臺上,我就覺得自己很厲害”小昭說,“我沒想到會被這么多人看到。”
她在牡丹江上學(xué)、生活,至于更具體的方位,她不愿多提,因為那是“犄角旮旯、不起眼、大家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的地方”。
她有時覺得,自己也和所在的城市一樣透明,沒有存在感,“20多個人的班里,連一個朋友都找不出來。就算坐在班里哭了,好像也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說完,她就真的在電話里哭起來。然后立刻道歉,說對不起,我太愛哭了。一通電話里,她說了不下20次對不起。
小昭想,她真的很需要被關(guān)注,很需要被喜歡。成為偶像,像一份賭注、一張彩票,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人因此關(guān)注、喜歡她,但在答案被刮出來前,她還有一點希望。
成為地下偶像并不意味著某種命運的垂青、過人的天賦,而是一種主動的選擇。
沒有在路上會被星探捕捉的美貌,也沒有天籟歌聲或精湛舞技,這些生活在三線小城的普通女孩,只是選擇了站上舞臺,站到聚光燈下,于是也成為了偶像。
璃子正在漫展上演出
璃子在柳州辦完出道演出,很快就是開學(xué),她又回到兩千多公里外長春上大學(xué)。但這個城市同樣是“一片荒漠”,最后,她決定自己在長春辦一場地下偶像的拼盤演出。
她被一種強烈地使命感驅(qū)動著,“沒有舞臺,就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能上的舞臺。”
璃子詢問其他偶像團體要不要來參加這次演出,把“丑話”說在了前面: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有觀眾,路費沒法報銷,租用場地的錢也需要一起分?jǐn)偂?/p>
沒想到,立刻有五六個團響應(yīng),連一個遠(yuǎn)在北京的團體都答應(yīng)“遠(yuǎn)征”來參加。好像不論在哪、成立了多久、有過多少次演出,地下偶像們對舞臺的渴望總是相似的。
不過,走上更大的舞臺仍然遙遙無期。
7月和8月,璃子總共參加了兩場漫展和一場拼盤演出。女孩們在巨大的“動漫盛典”的字樣下跳了三支舞,然后快速走下舞臺,因為下一支隊伍在等著上臺。
漫展臺下,沒有熒光棒海洋,沒有特典會,也沒有粉絲急切地排隊等待與她們合影。但沒關(guān)系,不管是漫展、商城,還是公園里的小廣場,只要能跳舞的,都是舞臺。
珍貴的連接,微小的改變
正式成團前,小昭向朋友袒露過心事,自己心底的敏感和怯懦。朋友聽完立刻拍板,拉著她說,我們一定要一起做偶像!回想起來,像一則熱血少女漫里的場景。
然后她們就一起做了偶像。團里的另外兩名成員,也成了小昭親人一樣的好朋友。練完舞的晚上,她們一起去KTV練歌,“這是最輕松的時候”。四個人挨著坐在一塊兒,輪流點自己想唱的歌,唱完了,大家相互吐槽兩句,又開始下一首。
一些微小的變化正在小昭身上發(fā)生。她不再常常感到不安、過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因為有她們?nèi)齻€就夠了,她們會聽我說話的。”
她也敢穿那些好看的吊帶和露肩短袖了。因為對自己的身材不自信,小昭以前只敢在網(wǎng)上觀望一下這些衣服。現(xiàn)在,她將這些喜歡的衣服買了回來。
小昭形容這個過程像是往一口深井里扔石頭。過去,無論她怎么扔都聽不到石頭落地的聲音,她因此感到恐懼。但如今,朋友的支持就是最大聲的回響。
微博上,2023年被稱作中國的“地下偶像元年”。
根據(jù)微博用戶“地下偶像揭示板”的統(tǒng)計,目前全國共有近100個地下偶像團體,其中許多團體的成立時間不到一年。這意味著,她們大多是在新冠疫情的末尾成立的。
住在廣州的法兒也是在這段時間成為了地下偶像。在她看來,地下偶像為人們提供了一個“連接在一起”的機會。疫情過后,這樣的機會顯得尤為珍貴。
疫情最嚴(yán)重的那段時間,她正在準(zhǔn)備秋招,卻只能通過手機和外界交流。但互聯(lián)網(wǎng)最容易販賣焦慮,她每天刷到那些又有錢、又優(yōu)秀、又漂亮的人,“怎么可能不焦慮。”
直到2022年底,疫情差不多結(jié)束了,她加入了現(xiàn)在的團體,與人的線下交流多了起來。
和不同背景、來自不同地方的粉絲聊天,即便只是簡單的三兩句,她也感到“自己的視野從屏幕上開始去往真實的世界靠攏。”
到現(xiàn)在,法兒依然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一邊做地下偶像,一邊兼職接各種各樣的設(shè)計商單,房租偶爾要靠父母接濟。但當(dāng)她能看到真實的人,而不是網(wǎng)上完美的假象,焦慮便被放下了。
法兒正在做拍攝公式照前的準(zhǔn)備
法兒心中的偶像情結(jié),可以一路追溯到高中時代,尤其是高考前那段最焦慮的日子。AKB48的女孩們在臺上熱血沸騰地唱歌、跳舞,法兒和全班同學(xué)在教室里喊“拼搏百天,我要上北大”,大家都在高壓下尋找精神支持,守護自己的夢想。
更重要的是,那些被叫做“偶像”的女孩也和普通人一樣,會面臨各種焦慮和困境:演出失誤、被黑粉罵、人氣下滑……她們就像是一個真實的、有著相似人生經(jīng)歷和愛好的朋友,法兒能隨時看到她們的成長,同時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一同成長。
這或許正是“地下偶像”的獨特之處。就像在最初,地下偶像被定義為“可以見面的偶像”,她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明星”,而更像是一個真實的、有著相似人生經(jīng)歷和愛好的朋友。
但粉絲和偶像之間仍然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線。圈子里公認(rèn)的規(guī)矩是,粉絲不能和偶像之間有過多聯(lián)系,可以在“特典會”上握手或拍照,但不能成為“朋友”。
但是,“都會有期待嘛,偶像畢竟是給人夢想的職業(yè)。”一位在日本追了三年地下偶像的男粉絲說。他說地下偶像最讓人著迷的不是女孩們的演出,“而是舞臺結(jié)束后,你能獲得兩三分鐘和她們聊天,對她們傾訴自己心情的時刻。”
今年年初,他接到了一個地下偶像生日會的邀請。那是一個在日本做地下偶像的中國女孩,也是他喜歡上的第一個偶像。生日會那天,十來個中國人擠在一個小小的房間里,為女孩的演出奮力呼喊。表演結(jié)束,團里的其他偶像也出現(xiàn)了,和粉絲們就坐在一塊兒閑聊。
他說那是他來到日本后最開心的一天,“在異國他鄉(xiāng),本來以為一個人挺孤獨的,突然遇到了一群和自己一樣來日本打工的人。”他的工作顯然并不如偶像女孩這般明媚,但大家還能像朋友一樣坐在一起聊天,“一瞬間就像回家了一樣。”
作者德吉 | 內(nèi)容編輯 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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