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jié),再無人可通話
作者/慧超
(一)
“你多久沒給爸爸打電話了?”
父親節(jié),一早起來,看到朋友圈好幾張寫著同樣文案的海報。又看到好多朋友曬出和父親相聚開懷的照片。
我很羨慕。
爸爸再也不會接起我的電話了,父親節(jié),我已無人可關懷,爸爸離開我已經快兩年了。
昨晚一個人坐在書房,恍惚間,想起剛剛在北京工作時,每個周末準時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的場景。
其實那些消散的通話本身無可記述,不過一些重復的日常瑣碎和老套問候。讓我難以釋懷的,是很多次,因為各種事情耽擱,那通正常應在周末晚上六七點響起的電話,延遲到八九點我才想起撥通。
父親平時睡的很早,尤其冬天,他常常5點多鐘就躺下準備睡覺了。電話總是被母親接起,于是,我便會聽到這樣的對話:
“睡著啦?兒子來電話了。”
然后聽到那邊響起窸窣的翻身聲,再傳來爸爸的的聲音:
“沒呢,等著呢。”
現(xiàn)在回憶起,才意識到父親躺在被窩里,有時要忍著困意,等待2個小時。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只是當時已惘然。多年以后,在不經意間,在回憶的鉤沉下,那些早已淹沒在日常瑣碎中的碎片,會重新折射出一道光。
不是歲月重新打磨了它,只是在過往的時光中,那些我們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根本不會去直視它。
(二)
作為父子,我和爸爸之間,其實沒有多少可稱作“溫馨”的時刻。
父親生前,我對他多有怨氣。曾經一度,我總是表現(xiàn)得很憤怒,很失望,很不滿。
以世俗的眼光來看,父親是一個十足的失敗之人,不僅僅是事業(yè)和經濟收入,他還有著遠近聞名的臭脾氣和糟糕的人際關系,幾乎將周遭親友得罪殆盡。
在那個閉塞的村落,我的爸爸一直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幾乎沒有人尊重他。
北方的農村,其實是一個濃稠的人情網絡,人和人之間的恩怨罅隙是遮掩不住的。
或許沒有人的嘲諷會“連坐”一個孩子,但我即便作為一個孩子,也能“感受”到那種無所不在的奚落和疏離。
我感到抬不起頭來。也會抱怨命運的不公,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不堪的爸爸?
我們父子之間,有著十數(shù)年的爭吵和戰(zhàn)爭,一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后才稍有緩解。
那段互相傷害的歲月,我們相互之間都說了不少狠話,父親一度到瘋癲的程度,當然,他的兒子面對自己父親的時候,也沒能好到那里去。
以前,我一直覺得,父親傷我更深。
爸爸永遠地離開之后,我才開始審視,作為兒子,當年我是不是還以了更具威力的創(chuàng)傷?
我沒有答案。
不過,假如同樣的父子之戰(zhàn)發(fā)生在我和兒子之間,我想,無論如何作為父親,我不愿意選擇勝利。
時過境遷,作為兒子,我仍然認為爸爸是一名極度糟糕的父親,他沒怎么陪過我,更談不上管教,沒有為孩子樹立過一個像樣的榜樣。
不過近來,我開始逐漸理解壓在爸爸脖頸之上,那塊巨石的“重量”。
并不是我原諒了他作為一名父親的所作所為,只是當我也成為父親,我終于開始以另一個視角,嘗試去代入他的角色,和當初的所作所為。
我想,那時的爸爸很絕望吧?
壯年之時,從國企職工到落魄的、沒有生計的下崗工人,回到家,是同樣下崗的妻子每天愁眉苦臉的抱怨的數(shù)落,和一個絕非善解人意的,只顧自己感受的自私兒子。
苦是人人都有的,生活的難,是人人都在承受的。但面對一家老小,面對一個并不智慧,平凡而嘮叨的妻子,當一方已經開始抱怨,另一方就不好再說出口了。
“犧牲是人人都在做的,只是都只記得自己的。”
誰叫你是男人呢?
人在落魄時,自尊往往開始扭曲地茁壯。風光時,他人的詛咒亦可以當做笑談,潦倒時,親友的安慰卻常被理解為嘲笑。
爸爸總覺得周遭的人都瞧不起他,他將周身焊滿尖刺,逢人便傷,在別人瞧不起他之前,先要去嘲諷和貶損他人一番……
久而久之,四處樹敵則所遇皆“敵”,目之所及都是人們的白眼、嫌棄和奚落,連最親近的兩個人,也視他為敵——這樣的處境,我未曾經歷,更體會不到其中的冷酷涼薄。
所以父親有過一次出走,他在一個雪夜離家,沒有向任何人告別,踏上了一輛南下的火車。
我不知道那一夜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父親用錘子在老院的大鐵門上,留下了數(shù)十計深深的錘印。
我想,那時的爸爸,該是苦悶到了極點吧?
以前,我一直是以“兒子”的身份去理解父親,難免哀怨。如今,我以一名“父親”的身份,重新理解父親,只覺得,我的爸爸,有些可憐。
我爸這一輩子,實在是不容易。
可惜上面這樣一句話,爸爸還在世的時候,我沒能說給他聽。
(三)
有時候,我會買一塊皮凍回家,我知道這東西不甚健康,但長久不吃,偶爾遇到,就會想念那“爸爸的味道”。
父親有著遠勝于我母親的廚藝,在他雙眼健康時,我還經常能吃到他做的菜。這其中印象最深的兩道菜,是紅燒魚和醋溜白菜。
至于皮凍,則是爸爸每個冬天的“保留節(jié)目”。
我記得小時候每年冬天,媽媽就會把豬皮留下來,然后我們一起等待父親放假回家,等待他熬制一小鍋皮凍。
我還記得這樣的場景:
媽媽在織毛衣,爸爸坐在爐子邊看一本我不懂的書,我則沉浸在一堆拆解后的各類零件中。窗外是呼嘯的北風,屋內爐火旺盛,太陽一點點爬起來,玻璃窗上的冰花一點點消退。屋子里氤氳的水氣中,煮熟的肉皮混合香料的味道一點點彌漫開來……
在那一刻,父親收入穩(wěn)定,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母親沒有“緊箍咒”一樣的嘮叨和抱怨,而他們的兒子,正在度過一個幸福的童年。
(四)
前幾個月,一場夢里,我恍恍惚惚地再一次遇到父親。他還生活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坐在炕沿上,穿著他平時習慣穿的那件舊衣服。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依稀能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問我:
“你是我兒子嗎?你是我的兒子嗎?”
我聽到自己說:“是”。
但我無法走近,爸爸也并未起身,即便在夢里,我們也像身處兩個世界之間在對話。
今生,我們畢竟是再難相見了。
假如真的有一部電話通向天堂,我愿意用很大的代價去換一次撥通爸爸電話的機會。
不過,我想我們父子不會聊個沒完,大概給我3分鐘就夠了。
就像往常那樣,我問問他的身體,關心一下他的飲食,勸一勸他按時吃藥。反過來,父親關心一下我的工作和近況,就像多年前周末晚上七點,父子之間曾難得的那一段默契。
就這樣,就很好了。
我想,總有一天讀這篇文章的你也會理解:
有些談話的珍貴,并不在于內容本身。
只要那通電話還能接通,那邊還能傳來一句熟悉的“喂!”
就很好了。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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