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孩子“無藥可醫”的絕境,一個高中學歷的父親能做些什么?
作者/慧超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特色內容激勵計劃簽約賬號【思維補丁】原創內容,未經賬號授權,禁止隨意轉載
(一)
“沒法治。”
九個月的寶寶不幸罹患全省第一例Menkes綜合征,主治醫生拿到報告,先是查了半天的資料,然后用這短短的三個字,為這個剛剛來到世間的孩子做出了命運的裁決。
如果你是這個孩子的父親,除了懷疑、憤怒、痛哭和無可奈何的絕望之外,還能做些什么?
這個假期,最讓我難忘的新聞,來自《八點健聞》和《新京報》對一名Menkes綜合征患兒父親徐偉的報道。
他的孩子,就是云南第一例Menkes綜合征患者,寶寶在9個月大時被確診患有這種全球罕見的病癥。
Menkes綜合征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疾病,患兒表現為先天性銅代謝異常,身體無法正常吸收銅離子,這將導致患兒生長發育遲緩,隨之出現嚴重的神經系統退化,“Menkes患兒在三歲之前的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患此病的孩子,大多數活不過3歲。即便活過3歲,也往往會伴隨器官和大腦發育的不可逆損傷。
Menkes綜合征雖然極為罕見,但好在國外對這種罕見病仍有一定的研究和文獻。在國際上,補充組氨酸銅被用作對Menkes的治療,能夠有效延緩病情的發展。
但問題是,中國并無此藥。
面對命運給予的這個噩夢般的“盲盒”,恐怕大多數家長的選擇都會是:接受命運的安排,安安靜靜地陪孩子走完最后的路。
徐偉給出了一個不同的答案,這個答案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連想都不會去想。
這位父親決定“自制藥”救兒。
(二)
幸運的是,組氨酸銅是一種“不太復雜”的化合物,國外相關論文公布了其成分配方,原料也較容易獲得。
在無數個難捱的夜晚,徐偉四處搜集查找關于Menkes綜合征的醫學論文,然后借助翻譯軟件,一個字一個詞地去啃那些通篇都是醫學專用名詞的英語論文,常常一個夜晚過后,手里的英文文獻,只囫圇地理解了兩三段。
徐偉,是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罕見病患兒父親。而這位高中學歷的父親,正試圖通過自行翻譯純英文的醫學論文,自己配制出組氨酸銅。
(徐偉在配藥)
這其中艱難,可想而知。一個離校多年的高中生能夠看懂英文醫學論文,已是難事。這之后四處奔波采買儀器原料、調配、實驗、試藥。其中的每一道關卡,對一名非醫學專業的普通人而言,無疑皆為天塹。
沒有人相信這位只有高中學歷的爸爸,能夠自己為孩子做出對癥藥。
徐偉對采訪他的《新京報》記者說道,這個過程中,“最大的困難是孤獨。”
(徐偉的筆記)
我想,徐偉所言的“孤獨”,不僅僅是在于其兒所患疾病極為罕見,求診路上同行者寡,更源于一種四面楚歌下無人援手,甚至無人理解的孑然悲涼,和一種至為寒冷的被孤立感。
沒人會相信一個高中生,能夠看懂理解專業晦澀的英文醫學文獻;沒人會相信一個高中生,僅僅憑借對孩子的不舍與愛,就能憑一堆醫學論文自行配制出能夠救治罕見病的“孤兒藥”。
“你以為你是科學家嗎?我賭你做不出來。”
這句話,是一位同病相憐的患兒父親,對徐偉“一意孤行”的忠告。
幾乎所有人都勸他放棄,親戚勸他“趁年輕再生一個”,因為一意孤行,妻子要跟徐偉離婚,那一天徐偉獨自開車抱著孩子去做干細胞治療,寶寶太小根本坐不穩,無奈之下徐偉只能找了個滴滴司機幫他開車,自己抱著孩子……
“我就覺得,如果我都不要這個孩子,就沒人要他了。”
坦白講,我拿著手機讀到這一句的時候,眼睛瞬間就模糊了。
就這樣,組氨酸銅被一個高中生通過自學做了出來。但對于身患罕見病的孩子而言,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組氨酸銅無法有效治療Menkes疾病,且由于其很難穿透血腦屏障,因此僅僅補充組氨酸銅,孩子的大腦發育還是會出現損傷。
徐偉繼續夜以繼日地查找翻譯國外論文,他將目標放在了更難調配的伊利司莫銅身上,這種藥需要靜脈注射,“自制藥”存在很大風險。
但,孩子的病等不起。
在拿兔子和自己做了實驗之后,徐偉給兒子注射了自制的伊利司莫銅,他做成功了!
“3個月后再去復查,孩子腦電圖恢復正常了。”
(用雜物間改成的實驗室)
徐偉對媒體表示,自己不是什么“藥神”,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
平凡之人做出了非凡之事,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孩子,亦是英雄之舉,徐偉當得起“英雄父親”這個稱謂。
我們知道這世間有奇跡,但對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從未奢望這奇跡能夠降臨在自己身上。
同為父親,我為這份深沉的父愛所感動,也由衷地敬佩這份篤定、堅韌的求索與冒險。
這實在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動人信念。
即便風雨呼嘯,依然躬起脊背,為懷抱之人撐一片寧靜。即便前路壁立千仞,依然執錘鑿擊,冒天下之大不韙,于絕路之處,硬生生鑿出一條生路。
即便世界已是冷酷絕境,但亦兀自心熱眼明,以反抗的姿態,匹配生命應有的尊嚴。
(三)
在中國,罕見病是一個亟待社會關注的弱勢群體。罕見病的治療、患者福利保障體系和罕見病藥品研發、審批等諸多問題,依然是社會關注的盲點。
作為超級人口大國,在中國任何一個“少數派”群體,其總體數量依然呈驚人的龐大。
公開的數據顯示,中國罕見病的患病人數高達2000萬。這個數字比荷蘭的總人口還要多,“罕見病”其實并不罕見。
世界上很多國家對罕見病患者都有著明確的立法保障和福利制度,其中以美國行動最早,1983年,美國就通過了一份《孤兒藥法案》。
孤兒藥,指的就是針對罕見病患者研制開發的藥物,因為罕見病人群基數極小,藥企往往不愿意投入重金研發和生產,因而學界稱其為孤兒藥。
這部《孤兒藥法案》,為罕見病對癥的孤兒藥研發生產提供了重要的政策性激勵和保障。
比如法案允許研發孤兒藥的藥企享有一定年限的市場壟斷權;比如研發孤兒藥的企業最高可減免50%的稅收;比如保險公司不得拒絕罕見病患者的投保;此外政府還會為罕見病用藥的臨床試驗提供資金補貼等等。
這部法律極大促進了罕見病患者“無藥可醫”的絕望處境,據統計,自法案頒布后30余年,美國有約 450 個孤兒藥產品相繼問世,挽救了全球無數罕見病患兒。
此后,日本(1993 年)、新加坡(1997 年)、歐盟(2000 年)等相繼出臺了類似法律。
且類似法律對罕見病群體的保障體系,愈發全面,不僅相關用藥納入醫保報銷目錄,生活保障也被考慮進來。
比如在日本,罹患苯丙酮尿癥(PKU)的患者,政府會免費提供治療及奶粉、蛋白粉直到20 歲,20 歲后患者也只需自己負擔30%。
PKU,是被稱為“不食人間煙火”的罕見病,患者無法食用普通奶粉和食物,需要花高價購買經過特殊處理的食物,年復一年,其食品開銷即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但當下的中國,尚缺一部“罕見病法”。
甚至目前在我國,仍缺乏一個官方法律層面下的“罕見病”定義。
如何定義罕見病,不僅僅是為這個少數派群體正名,更重要的是,“定義罕見病”本身即和一系列的制度保障、政策決策有關。
官方沒有一部明確的“罕見病法”,沒有對罕見病的官方定義,這就意味著罕見病患者在尋求制度性保障時,面臨諸多現實障礙。
在藥企和孤兒藥研發層面,由于缺乏罕見病明確定義和鼓勵政策,那么國內藥企在報批藥物時,就無法確定自己生產的藥物是否屬于罕見病,也因此缺乏高額定價的“法律保障”和稅費減免,研發和生產積極性都不太高。
同時,由于缺乏立法層面對罕見病藥物的政策保障,比如發達國家一般對國外罕見病藥物實施優先審批、簡化流程等措施,這也導致中國罕見病患者長期以來面臨“海外有藥,國內無藥”的窘境。
比如徐偉兒子所罹患的Menkes,在疫情之前,中國大陸患有Menkes的患兒家屬只能遠赴美國或中國臺灣“人肉帶藥”回來,不僅進一步加劇了治療成本,且存在法律風險。
而在患者保障層面,醫保在報銷時,也難以將藥品以罕見病藥物的標簽納入醫保,相關福利性保障亦顯空白。
2000萬相對于14億而言,的確是一個不太起眼的“少數派群體”。
但這個數字背后,對應的卻是一個個具體承受命運風暴的鮮活、堅韌的個體,以及背后那一個個焦灼的家庭,于絕望中奔走呼號為孩子祈求一線生機的母親、父親。
(四)
輿情發酵之后,針對徐偉“自制藥”救兒的事件,衛健委出面回應,表示只要徐偉為兒子所制配的“自制藥”不出售,不危害社會,那么就不會追究其法律層面的責任。
看起來,懸在徐偉頭上“自制藥”的法律風險暫時得以解除。
自制藥救兒的新聞刷屏之后,徐偉在個人微博上寫下:
“我不能只顧溫暖我一人,卻忽視了還在寒冷中的人,希望通過大家的努力讓這份溫暖傳遞下去。”
面對公眾潮涌般的捐助意愿與關心,徐偉希望借助媒體輿論之力和公益善款,能夠合法合規地免費為更多身患Menkes疾病的孩子提供組氨酸銅。
但在國內相關法律法規仍處于一片空白的當下,個體想要合法合規地為罕見病患者提供“自制藥”,即便免費,恐怕依然是一件極難進行的事情。
希望社會各界和更多公眾,能夠將多一點注意力放在罕見病患者這一“少數派”群體上。
也真的希望“自制藥救兒”這樣出圈的事件,在輿論層面,能夠不僅僅止于感動。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這句話曾溫暖了無數人,但如何做?單憑感動和口號顯然是蒼白的。
很多事情的確是不必著急,可以慢慢完善相關制度,但罕見病患者及其家屬,的確是一群等不起的人。
“我們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但制度可以。”
中國臺灣罕見疾病基金會發起人之一陳莉茵女士的這句話,曾被廣為傳頌。
的確,個體命運的悲劇下,缺失了制度性保障,便只剩不幸個體孤獨倉惶的掙扎和獨自承受。
我們的社會應該更關注類似罕見病這樣的“少數派群體”,這不僅僅是出于一種個體“自私”下的共情和利益要求(即你我也有可能在某一天成為被命運碾壓的不幸個體),也事關社會公平和文明的水溫。
在保障“少數派群體”權益層面,我們需要補足的功課,還有很多。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