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一次大屠殺可以逃脫歷史的審判,但身處其中的我們,只能等時間送來答案。
撰稿|許 靜
編輯|鮮 于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五月伊始,斯拉夫大地仍在戰火紛飛中飽經摧殘。俄烏沖突已經爆發70多天,軍事行動不斷升級。不少海內外軍事專家判斷,五月將是雙方的關鍵時期。
在剛剛閉幕的第十九屆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金紅棉入圍影片中,有一部曾獲2021戛納電影節金眼獎特別提及榮譽的紀錄片《娘子谷之殤》,盡管最終并未斬獲金紅棉獎項,仍然引起了國內不少紀錄片愛好者的關注。
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官網《娘子谷之殤》宣傳主頁
因為導演的身份——俄羅斯導演謝爾蓋·洛茲尼察(Sergei Loznitsa),曾憑借以2014年頓巴斯戰爭為背景的劇情片《頓巴斯》獲得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也因為其反戰、反納粹的主題在當下語境中的特殊意義。《娘子谷之殤》通過德軍占領烏克蘭及之后十年的影像資料、檔案完整記錄了慘絕人寰的「娘子谷慘案」。這個慘案,在烏克蘭人民尤其是烏克蘭猶太人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慘痛記憶,然而世人對此卻所知寥寥。
慘案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法西斯撕毀與蘇聯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展開「巴巴羅薩計劃」,大舉入侵蘇聯。作為蘇方糧倉,烏克蘭成為德軍對蘇西線進攻的核心目標。
充滿諷刺意味的是,1930年代斯大林在大清洗中殺害了數十萬蘇聯人,使納粹德國在發動這場戰爭上獲得了某些「正當性」。在針對斯拉夫人進行的宣傳中,德國一直強調蘇聯政權的殘暴,同時宣稱蘇聯正在準備攻擊德國,德軍發動戰爭只不過是先發制人。
1941年6月,希特勒將原本進攻莫斯科的主力裝甲部隊改調往南方參與攻占烏克蘭的基輔戰役,這次戰役以德軍的空前勝利告終,俘虜了超過65萬蘇聯紅軍。9月19日,德軍占領基輔。
當年9月24日,蘇軍撤退前埋下的炸彈炸毀了德軍總部以及市中心街道周邊區域,廣闊而空蕩無人的街道上,爆炸聲不絕于耳,一幢幢建筑接連倒下,轉眼成為廢墟。
人們從爆炸現場倉皇逃離,《娘子谷之殤》劇照,下同
接連不斷的爆炸和抵抗運動激怒了德國人,納粹以此作為屠殺猶太人的借口。
今天,每個人都知道,納粹德國最核心的目標和罪孽就是企圖毀滅所有生活在歐洲的猶太人。二戰期間死于納粹之手的猶太人高達600萬,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其中三分之一是蘇聯猶太人。
德國入侵蘇聯之后,波蘭、白俄羅斯、烏克蘭和波羅的海諸國的猶太人迎來了滅頂之災,德國在占領區建造龐大的死亡網絡,將無數集中營或勞動營用鐵路連接,以方便搜捕猶太人。1942年,德國高層在萬湖會議中決定實施猶太人滅絕計劃。
處于德軍統治之下烏克蘭,當時約有100萬猶太人,在短短2、3年之間幾乎被殘殺、驅趕殆盡。「娘子谷慘案」是這段屠殺歷史上最悲慘的一幕,這種令人發指的惡行是由數百名納粹軍官和烏克蘭「輔警」共同完成的,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針對平民犯下的最大罪行之一。
德軍入侵以前,基輔城內的猶太居民約有16萬人,約占基輔總人口的20%。德軍發動「巴巴羅薩行動」之后,約有10萬猶太人逃離基輔或是在蘇軍服役;6萬猶太人留在城內,其中大多是婦女、兒童、老人和病人。
攜帶大量食物的猶太人并不知道是在走向死亡
1941年9月29日至30日,德軍統治者通知城中的猶太人「像軍隊中的男人一樣遷移并被重新安置」。無辜的猶太人雖然驚恐萬分,但仍攜帶個人財產、食物和過冬衣物,舉家步行前往基輔城外的娘子谷。
沒想到,德國軍隊和烏克蘭「輔警」將猶太人集中在一起,強迫他們脫光衣服,分批進入娘子谷被槍殺。猶太人的尸體被埋葬在大約20-25米高的深坑里,財產被德軍洗劫一空。
被殘害的猶太人中有很多老人、兒童
根據柏林別動隊總部收到的報告,兩天時間內共有33771名猶太人遭到屠殺。其后兩年內,德軍在娘子谷殺害了10萬人左右,包括猶太人、斯拉夫人、羅姆人(吉普賽人)、蘇聯戰俘及其他平民。
屠殺結束于1943年。8月,蘇軍逼近基輔。為了掩蓋屠殺事實,德國人命令娘子谷附近集中營的囚犯協助毀尸滅跡。1943年11月,蘇軍占領基輔,300名囚犯中大部分被德軍槍殺滅口,12名僥幸逃生的人向蘇軍證實了發生在娘子谷駭人聽聞的罪行。
娘子谷
基輔西北郊外的山溝
1941年納粹占領者在這里殺害了10萬名蘇聯公民
——娘子谷紀念碑文(1976年)
電影
以「巴巴羅薩計劃」作為開篇,《娘子谷之殤》的前30分鐘是不間斷的、畫面血腥的真實影像,不僅在戰場上,也包括大量對平民和民宅的燒殺搶掠,極大地挑戰著觀眾的心理承受力。
隨著基輔戰爭的終結,德國納粹以勝利者的姿態大舉開進基輔市區,同時安撫占領區民眾。婦女被告知可以去戰俘營「認領」丈夫。在年輕的烏克蘭妻子面前,德國軍官宣布:被釋放的戰俘可以回歸平民生活,「從事有利于德國的工作」。
與丈夫團聚后妻子滿臉幸福的笑容
愛人 劫后重逢,年幼的孩童撲到父親懷中……這感人的短短片刻,是這部120分鐘長片里僅有的一點亮色。
逆來順受的基輔市民順從了德國人的統治,他們在街頭張貼「元首」畫像和各種納粹宣傳品,婦女們在街上載歌載舞迎接新的統治者,都只是為了獲得一絲和平的希望。
基輔市民在街頭懸掛納粹旗幟
接下來,是猶太人拖家帶口走向娘子谷的畫面,這也是鏡頭中的他們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跡。漫長而殘忍的屠殺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資料,只有空蕩蕩的山谷和后來被挖掘的無數尸體。
娘子谷遇難者留下的遺物
1943年,蘇軍擊潰德軍進入基輔,蘇聯元帥伊萬·科涅夫在市中心廣場對基輔市民發表演講。導演保留了這段歷史的證言,在今天看來,莫斯科的思維似乎從來沒有改變。
我們今天熱烈慶祝蘇聯紅軍的偉大勝利。他們(德國納粹)曾經認為發動一次襲擊足以讓蘇聯隕落,足以讓他們的行軍進入蘇聯的地界,但是德國法西斯及其領導者希特勒的愚蠢,在他們襲擊蘇聯當日,一覽無余。世紀以來,烏克蘭和波蘭的紛爭,流了那么多血。而我們共同的敵人卻從中獲利——波蘭的敵人、烏克蘭的敵人、俄羅斯的敵人——我們需要團結一致,以擊退我們共同的敵人,襲擊斯拉夫的敵人,侵占我們的土地和自由的敵人。
斯大林畫像取代了希特勒畫像
1946年1月24日,基輔針對德軍入侵烏克蘭及其暴行召開軍事法庭,目擊證人阿斯曼托羅夫斯基教授出庭作證:「很難想象人類要承受如此的痛苦,沒有人能夠用語言來詮釋。」
15名德軍因在娘子谷犯下的罪行于基輔受審,其中12人在基輔加里寧廣場被公開執行絞刑。基輔市民傾巢而出,來觀看劊子手的下場。一部記錄戰爭慘案的紀錄片,卻以生命被公開處決的畫面結束,讓人心頭更加壓抑。
被公開處決的戰犯
作為一部歷史題材紀錄片,全片沒有一個人物采訪、沒有一句旁白,只有寥寥數句當時的人們留在影像中的對話,沒有烘托氛圍的配樂,只有影像中真實的環境音,除此之外,只有靜默。
在「娘子谷慘案」缺失的影像資料部分,導演以滾動字幕的方式,播放了蘇聯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的長詩《烏克蘭沒有猶太人》。
在烏克蘭沒有猶太人
無論是波爾塔瓦、哈爾科夫
還是克列緬丘格、鮑里斯皮、拉戈廷
你不會看到
眼中滿含淚水的姑娘
你不會聽見
悲痛且有氣無力的老婦
你不會在任何一座城市瞥見
一個饑餓的孩子汗水遍布的臉
或是成千上萬猶太小村莊中的任何一個
停滯 寂靜
一個種族被殘忍殺害
被殺害的是能夠縫補長襪的祖母們
還能烘焙美味的面包、烹飪雞湯和做核桃蘋果餡餅
被殺害的是除了寵愛孩子們和孫子們
其他什么都不懂的祖母
被殺害的是忠于丈夫的妻子們,
被殺害的是輕浮的婦女們,
被殺害的是年輕的姑娘們、嚴謹的學生們和活潑的女孩子們
被殺害的是愚蠢而毫無吸引力的老姑娘們
被殺害的是駝背的老人們,被殺害的是歌手們,
被殺害的是盲人們,被殺害的是歌手們,
被殺害的是小提琴家和鋼琴家們
娘子谷遇難者生前照片
被殺害的是兩三歲的孩童們,
被殺害的是八十歲的老人們,
眼中的白內障遮蔽了光芒,
冰冷的手指和沙啞的聲音像古舊的羊皮紙;
被殺害的是啼哭的新生兒,
直到最后一刻仍貪婪地吸允母親的乳汁,
全部都被殺害了,成千上萬的,數不盡的,波蘭猶太人。
這不是手中握緊武器遠赴沙場的士兵們,
而是家庭、土地、歌謠、書籍、習俗和傳說,
一個種族被殺害,千萬個家庭被毀滅,
書籍、信仰、生命之樹被屠戮,
這不是枝干或樹葉,而是根源的死亡。
這是對人類的身體和靈魂的摧殘,
是對人類歷代才華和智慧的抹殺,
是對人類道德、習俗和傳統的踐踏,
是對記憶、悲歌、歷史經典的殘害,
是對家園和先人陵墓的蹂躪,
是生人的死亡。
伴烏克蘭人民萬世的族群,
一起勞動、行善、作惡和死去,
曾相伴而行踏上同一片土地。
導演
《娘子谷之殤》導演謝爾蓋·洛茲尼察,生于1964年,在白俄羅斯出生,在烏克蘭長大,在俄羅斯拍電影,在德國定居。成長經歷對洛茲尼察的電影創作影響至深,畢業于基輔理工大學后,這枚妥妥的理工男決心投身電影業,于是前往莫斯科國立電影學院(VGIK)求學。
導演謝爾蓋·洛茲尼察
2012年,洛茲尼察執導劇情電影《霧林寒戰》,獲得第65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2017年,執導懸疑電影《溫柔女子》入圍第7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2018年,憑借劇情電影《頓巴斯》獲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導演獎。
洛茲尼察是俄羅斯最有聲譽的電影導演和紀錄片創作者之一,他以工程師般精準而冷靜的攝影風格,記錄自蘇聯解體后斯拉夫民族經歷的種種社會變革和命運轉折。這種敏銳的觀察力和高超的藝術手法在《頓巴斯》中得到了集中體現。
2014年,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在俄羅斯的支持下要求獨立,烏克蘭政府軍出兵鎮壓,從此頓巴斯被卷入漫長、混亂而殘暴的戰爭漩渦中。在這場同室操戈的戰爭中,悲劇、荒謬與生死交織纏繞。
影片《頓巴斯》聚焦于今日依舊炮聲隆隆的頓巴斯,展示了烏克蘭政局的動蕩、戰爭對人性的扭曲,以及軍隊的橫行無忌、民眾的苦難與烏合之眾的狂歡。
電影《頓巴斯》海報
謝飛導演在《頓巴斯》豆瓣影評主頁評論,將這部電影的創作手法稱為「偽故事片」:
雖然都是按故事片組織拍的,但全片沒有貫穿的人物和情節線,完全是頓巴斯戰爭中的一個個的場面集景,竟然也吸引我連續地看了下去,并對2014年烏克蘭頓巴斯地區獨立投票后的戰爭災難有了切膚、豐富的了解,也算是創作樣式上的一個突破。血和淚的歷史史實告訴我們,要用改革、協商去解決問題,千萬要防止戰爭與革命,不論其口號是多么崇高、偉大,給普通人和社會帶來的災難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向世界展示俄羅斯民族自一戰以來的苦難命運和斯拉夫人高貴堅韌的品格,是激勵洛茲尼察從一名工程師轉行投身電影行業的最大動力,他的作品充滿對戰爭的反思、對暴行的控訴、對強權的反抗和對人類的關愛。但在眼前這場俄烏沖突中,洛茲尼察的身份讓他陷入兩難境地。
今年三月,歐洲電影學院發表聲明支持烏克蘭。雖然聲明沒有明確反對俄羅斯電影人,但這個將政治和電影混為一談的舉動激怒了洛茲尼察導演,他宣布退出歐洲電影學院。很快,洛茲尼察因為表達對俄羅斯電影人的支持而被烏克蘭電影學院開除。
洛茲尼察導演在拍攝現場
洛茲尼察在一份聲明中表示:希望看到俄羅斯政府受到懲罰,但他不認為俄羅斯公民及個人應該為一場他們中許多人反對的戰爭承擔后果。
洛茲尼察的立場很簡單:「在戰爭悲劇中,我堅信,人們必須保持對戰爭的常識。我反對抵制我的同業者,俄羅斯電影制作人們。(更何況)他們(也)公開反對普京政權的罪行。」
然而現實是,無論站在哪邊,立場都比對錯更重要。
在《娘子谷之殤》的結尾部分,是「娘子谷慘案」幾乎被選擇性遺忘的命運。1952年12月2日,基輔政府決定用工廠廢料填滿娘子谷。曾經葬送十萬烏克蘭猶太人的深坑被日夜不息的泥水澆灌,慢慢形成一大片灘涂。
在峽谷的一側,一排排標準的蘇聯式建筑如火如荼地興建中。遠處的烏克蘭村莊默然靜立,低矮的農舍里,主人再也不會回來。
娘子谷遺址旁興建的蘇聯式建筑,《娘子谷之殤》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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