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巴楚縣三小的體育宣傳壁畫。
受邀探訪邊疆相對貧困地區的小學女子足球開展狀況,得以時隔11年再到新疆喀什。目的地是距離喀什城區大概280公里的巴楚縣。
因為遇到突發疫情,往返巴楚縣的過程無異于一次“流竄”。
經重慶飛喀什,在重慶南岸區住了一晚。落地喀什后,得知重慶南岸剛剛有一例確診,喀什的澤普縣也有一例確診,于是忐忑。一是擔心喀什會不會隔離我;二是擔心北京健康寶會不會彈窗導致我回不了北京;三是確定下一站去成都陪女兒的計劃落空了。
極其反感這種隨時被限制自由的擔憂和忐忑。不過生物學上有一個條件反射的概念,說你越抗拒什么,你就越想去做什么。
喀什機場很特殊。飛機在各地機場降落的時候,機艙廣播一般告知旅客請打開遮光板,但落地喀什,廣播告知旅客務必關上遮光板。因為這是個軍民兩用機場,停機坪上有很多軍機,關上遮光板是防止旅客窺視或拍攝軍事信息。11年前我飛過喀什,但那時有沒有這道流程我忘了。
下飛機后,好幾層安檢,填好防疫承諾書,所有人做落地核酸,然后放行。再去喀什火車站乘火車抵達巴楚縣火車站,防御檢測更嚴,大白全副武裝,人人核酸。我也不喜歡用大白這個詞,它在我心理接近于一個貶義詞。但在此要備注,本文里它是個中性詞,畢竟它由具體的人構成。
巴楚縣火車站是小站,上下車的人不多,所以防疫工作人員的數量顯得比旅客多,現場冷清、深嚴。從近期有疫情的外省來的旅客被引向一個特別的通道,通道的鐵門本還上著鎖,工作人員打開了。需要走這個通道只有4個人,其中包括我。
大白先問我住北京哪個區,再問我在重慶南岸住了哪個酒店,他在手機上詳細查了一番后,讓我去核酸,然后放行。我身后一個小男生家在巴楚縣,自報在北京海淀區工作,回來休假,結果被車單獨拉走隔離,就因為海淀有一例在離它4、5公里處的地方。他倒沒有爭辯,像真正的烈士一樣耷拉著腦袋就義了。
我在酒店第一晚平安無事。第二天突然接到當地公安電話,問了我兩個問題:你是不是豐臻,你人在哪兒。我如實回答。對方說好的,然后就掛了。
老實講,這種電話有點嚇人。
我忐忑了,干嘛要流調我?去年七月在成都有類似經歷,接到電話后很快被帶走集中隔離,就因為我早前經過了出現疫情的南京祿口機場。我馬上回撥了電話,問這位同志,到底什么情況啊,對方語氣輕松,說沒事沒事,就是了解一下,你該干嘛干嘛。
該干嘛干嘛,有這句我就放心了。我餓了,我要下樓吃飯,這就是我想干的。但下到酒店大堂發現情況已經不正常,幾個全副武裝的大白正在前臺采樣,椅子上采樣,柜臺上采樣,沙發上采樣。幾個便衣警察盤踞在大廳,不讓人出門。大門外停著警車,還站著幾個警察。
我問什么情況,前臺維族大妹子說酒店可能有密接,要封控了。大妹子太好看了,雖然我根本沒見過她摘掉口罩的樣子。我鎮定地問,那然后訥?大妹子尷尬地回答,后續安排還不知道,大家都在等通知。我說我本來就只訂了一晚,這會兒也該退房了。警察說,不行。這時候,我依然想去把飯吃了,這說明我確實餓了。我說我行李還在房間,吃個飯再回來吧。警察看著我敦厚的五官和真誠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揚了揚手說,行吧。哦不對,他沒有說行吧,他只是使了個行吧的眼神。
我走出了酒店,門口還有幾個便衣。我說你們里面的人已經允許我出去吃飯,我吃完就回。他們沒有攔我,只說戴上口罩,快去快回。警察叔叔還是善良的,不忍看群眾餓肚子。
我去馬路對面找吃的。我本在這天傍晚有個采訪計劃,所以我在想,我要不要在外面大街上晃悠到傍晚再回酒店?琢磨了一下,不行。萬一有啥事會給采訪對象帶來麻煩。我刷了刷我的新疆健康碼,一看,早上的綠碼消失了,處于無碼狀態。作為無碼之人,我已半社會性死亡,只能選擇吃完飯回酒店。
我在維族人開的拉面館喊了一份西紅柿雞蛋拌面,味道中規中矩。吃完去隔壁河南老太太開的小超市買了幾塊巧克力、兩瓶健力寶、一罐椰樹牌椰汁、兩包寬窄煙,做好暫時被封控在酒店的準備。但我還是沒有馬上回酒店。
我把買好的東西寄存在超市,打了輛車到巴楚縣第三小學門口,我想看看學校長啥樣。本來我要在學校里做個采訪,現在采訪可能做不成了,只能通過電話聊,但我至少要知道這所學校長啥樣吧,我要知道采訪對象置身于一個什么樣的物理環境中。我在學校門口晃悠了半圈,看到了遠處的足球場。
我回到酒店。酒店的大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警車又多了一輛。我在門口溜達了很久,始終不愿進去,畢竟進去就徹底身不由己了,在外面還可以掙扎一下對不對。我站在門口打喀什一二三四五市政服務電話,打巴楚衛健委和公安局的電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到底為什么要封控這家酒店。酒店兩側的便利店還在正常營業,門口還有人坐在那兒閑聊。
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把門的警察給我透了風。他說,有個在外地確診的病例,幾天前住過這個酒店,現在要溯源。這很有意思。你要像打聽軍事機密一樣去打聽為什么自己會被封控,沒有人會主動告訴你發生了什么。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也沒有什么顧慮了。我走進了酒店。前臺大妹子告訴我更詳細的情況:那個病例四天前在這里住過一晚,就一晚,半夜到的,早上醒來吃了個早餐就走了。她說你放心,我們酒店工作人員每天測核酸,都是陰性,應該沒有問題,現在就看怎么隔離,讓我回房間等通知。
回到房間,我更加忐忑不安,因為一切未有定論,只能等待審判。你不知道接下來的情況會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最壞的情況是,酒店里出現了病例。比較壞的情況是,酒店里所有人被判定為密接,集中隔離。一般壞的情況下,所有人困在酒店三天兩檢。最好的情況是,我這種才住一晚的人,應該可以被放走吧?
然而“時空伴隨”是一個好用的概念,是防疫語言學里的精髓,但里面有多少科學依據我不知道。那位確診病例走過的酒店走廊,我幾天后走過。他坐過的酒店電梯,我幾天后坐過。他吹過的中央空調的風,我幾天后也吹過。他去過的早餐餐廳,我幾天后去過——問題就在這里,回到房間后,又一個電話嚇到我了。還是流調電話。對方問我,有沒有去二樓吃過早餐,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就脫口而出我去了啊。然后他說,好知道了,就掛掉了電話。
又很嚇人對吧。
我在房間呆了一會兒,抽了幾根煙,忍不住去酒店大廳繼續打聽。我看到酒店門外已經停了一輛空的大巴車。好了,這是要拉人啊。但會拉什么人?是都拉走,還是部分拉走?前臺大妹子告訴我,不知道,聽說是一部分人要拉走集中隔離,一部分人可以遣散離開酒店,具體名單還要等通知。
名單?這個詞也很嚇人。
我聯想了剛剛那個電話。會不會是去過餐廳的就拉走隔離,沒去過餐廳就可以自由?我趕緊回撥了那個流調電話,跟對方同志強調,我是昨天才住進酒店的,跟那位確診病例沒有時間重合,沒有在同一時間一起吃過早餐,你們不要搞錯了哦。對方溫和的回答讓我略微放松了。他說,我們剛剛查了,你跟他沒有時間上的重合,開始我們以為你已經住了幾天了,我們改過來了,你放心吧。
我懸著的心放下一點了。我又問,那接下來這個酒店怎么處理啊。對方同志回答,我們也不知道,衛健委還在研究,還得等通知。我只能在房間待著,再打聽也意義不大。但我這會兒確實沒有心情安心看書或者看劇,胡亂刷刷虎撲還可以,好家伙,發現杜蘭特逼宮蔡崇信了,不僅硬鋼鍵盤俠還硬鋼資本家,但這么遙遠的事兒跟我著實關系不大。我現在身處邊境地帶(喀什地區跟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接壤),新疆其它地方已經有幾百例疫情了,雖然我所處的巴楚縣沒有確診信息,但這種邊境地帶一旦疫情爆發,管控措施是可以想象的,已有丹東、瑞麗等諸多先例,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京。
晚上七點多,新疆陽光還很足,透過三樓房間的窗戶,不斷聽到酒店門口的人來回踱步聊電話的聲音。樓下那輛大巴開一度消失了,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回來了。我突然聽到門外有喧鬧聲,打開門一聽,是有人一邊歡呼一邊拉著行李走樓梯下樓了。莫非有人可以走了?我趕緊打電話給前臺問什么情況,大妹子說,你哪個房間的,我查一下。
等了半天,沒有回我電話。我只能下樓去問,得到的答復是,可以先辦理退房,再等統一安排。但她給了我一個不錯的信息:我們酒店工作人員可能要隔離,但旅客做完核酸后也許可以離開。她又補了一句,我不能確定,只能說有可能,回房間等著吧,一會兒有人上門核酸。
剛剛高興歡呼著提著行李下樓的一對情侶已經回到房間了,但行李留在了大廳。看著前臺大妹子的翦水秋瞳,這時候我想,如果核酸順利,估計能走,心里踏實了不少。
回房間等到九點左右,天還很亮,斜陽開始西下。酒店通知我們打開房門,等待核酸。旅客都走到各自門口,閑聊起來。得知,我隔壁兩個房間的旅客是外地警察,是來巴楚縣出差的,已經住了大半個月了,這會兒他們也不知道該咋辦。外地警察來出差,被本地警察封控了,我心里好像平衡了一點。
等了半小時,做核酸的大白終于來了,是位護士大姐,做鼻拭子抗原檢測。這是決定性的環節。疫情之下我一直有一個玄學心理,抽煙的人不太容易陽性,因為鼻腔和口腔里都是煙,新冠病毒遇到煙會不會發生點化學反應?況且,棉簽撩幾下撩到的都是焦油,哪里撩得到病毒啊。很快,測完了,一道杠,陰性。大白說,沒事了,然后讓我繼續房間里待著,關好門,她要去測下一個。
然后我就等通知。我想,只要這樓里的人最后測出來都是陰性,是不是旅客至少可以放走了。又過了半小時,還是沒動靜,前臺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我只能下樓去問。樓下門口又多了幾個做核酸檢測的大白。我問啥情況,大妹子開心地告訴我,所有旅客,再做一個口腔核酸就可以走了,不用等結果出來。
此時此刻,我又一次理解“喜大普奔”這四個字是啥意思,跟去年在成都被集中隔離八天后被放出來的心情一樣。我走到大白面前張開嘴巴,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我上樓收拾好行李,退房,然后利索地走出酒店大門,忘了有沒有跟大妹子說拜拜。這時接近10點,巴楚縣天色終于開始暗下來了。我再刷了一下新疆碼,有碼了,綠碼。我在路邊抽了根煙,感覺很好。
接下來我要解決住的問題。
旁邊就有另一家酒店,我推著行李走到門口,問蹲在門口抽煙的瘦瘦的小哥,還有房間嗎。小哥怯怯地問我,你是旁邊酒店出來的吧?我說對啊。小哥站起來說,那可能不太方便,旁邊酒店出來的多少有些敏感。他始終很禮貌,我也十分理解。小哥說,你換個遠一點的酒店吧,不要說自己在這里住過就行。我說好吧。
我打了輛車到幾公里外另一個酒店。前臺又是個維族大妹子,她問我從來哪里來,我說從喀什來。我這不算撒謊吧?她沒問我剛剛從哪里來,也沒問我住過什么酒店,她只是問我從哪里來。她看了我的行程碼,讓我入住了。還好,至少有地方住。
我馬上面對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得趕快訂第二天機票離開喀什回京。朋友圈和社交平臺上已經有關于喀什封城的傳言。刷攜程,喀什直飛北京的航班只有一班,還剩兩張經濟艙票,趕緊買了一張。但怎么去機場是個問題。我問明天有車去喀什嗎?大妹子說,今天開始縣城所有運營車輛都不準出巴楚縣了,不確定你能不能去。她打開手機,給了我一個姓余的司機的電話,讓我問問他。我打過去問,對方說不行,他的車去不了,建議我第二天早上去縣汽車站看看,看有沒有私人司機偷偷拉活。
我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六點多,熱醒的。醒來后聽到公雞此起彼伏的打鳴聲,沒法再入睡。我吃了塊昨天備好的巧克力當早餐,拖著行李再去學校里面看了看,然后打輛出租車去客運站。客運站果然冷清,只有幾個人在客運站門口晃悠。出租車司機幫我問了幾句,告訴我,沒有車去喀什。我說那去火車站吧,我坐火車去,我馬上訂了唯一一趟時間能趕得上飛機的火車票。
其實時間還是有點緊,火車抵達喀什火車站到時間離航班起飛只有兩小時,這一路的防疫流程肯定還要耽誤很多時間。更何況,這趟火車是過路車,是從烏魯木齊出發的,烏魯木齊在新聞里剛剛確診了10例新增,我懷疑所有下火車的人都要求排隊測核酸,這樣一來,不知道耗到什么時候,很可能錯過飛機。
最后的希望就在火車站,看看能不能包一輛私家車直奔喀什機場。出租車司機把我的電話發到了他的一個趴活微信群里,讓我等電話。這時候,火車站入口馬路對面一個長頭發司機正在打開他的車前蓋做檢修,他瞄了我一眼,然后走過來問我想去哪里。我說能去喀什機場不,他說可以。就這時,我接到一個司機打來的電話,說可以去喀什機場。我讓車上的短頭發司機幫我在電話里談價格,談好了,700塊。
這時候,長頭發司機拉住了短頭發司機說,明明是我們已經在談了,干嘛還帶他去找別的司機。我看他倆私下嘀咕了一會兒,估計是談好了中介費。短頭發司機說,你上他的車吧。我看長頭發司機給短頭發司機轉了賬。我無所謂,馬上能走就行。
300公里的路3個小時,我跟司機聊了一路。他口音太重,溝通起來有點困難。他車里一直在放一種維族音樂,放得津津有味,我覺得還不錯。路上幾乎沒有車,除了零星的貨車。
時間過得也快。路兩旁的景色頗為單調,南邊是茫茫荒漠,右邊是延綿山脈。山的顏色很奇特,丹霞地貌,比甘肅張掖丹霞更雄渾。我心情略微舒暢,畢竟還算順利。
高速路下喀什機場的關卡,是此行最后一道關口,前面兩輛車,不知何故,都被公安勸返掉頭了。我出示了機票信息和綠碼,可以通行,司機則被告知要扣留駕照,要求他把我送到機場后原路返回到這個關卡再取,以保證他不會停留在喀什市區。可見喀什已經不讓外地車隨便進入了,相當于封城。
到了機場,我松了口氣,我多給了司機一百塊錢表示感謝。他很開心地說謝謝。我在機場入口處,慢悠悠地抽完煙盒里最后兩根軟雪蓮,然后進去候機了。
我順利登機回京,晚上九點多,在家里點了一份外賣燒烤,然后睡了一個好覺。今天一早,昨晚的落地核酸是綠碼。我可以正常出行。
比起滯留三亞的人,我算運氣不錯。但總而言之,我們運氣都不太好。大家都要付出更多的精神、體力、經濟代價來謀求一種莫名其妙的安穩局面。我對“非必要不出門”難以理解,總覺得這不是對人類該說的話。
盡管此次往返有些狼狽,但我還是覺得不錯,因為我出門了。況且我還坐了一趟火車。跟飛機、高鐵相比,火車座椅有一種偉大的設計——人和人是面對面的,方便陌生人聊天打發漫長時間。我在火車上又聊出了幾個故事,可以下一篇再寫。現在我又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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