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是屎的世界,你憑什么抬頭看月亮?
作者/慧超
(一)
“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很多人用這句話總結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要我說,在這個主題上毛姆多少還是有點矯情。
這就像一個富二代痛苦地問道:
“是回家繼承億萬家產,還是勇敢追逐內心理想,我到底該怎么選?”
毛姆闡述的痛苦事關選擇,但世間真正的痛苦往往是沒有選擇,只有承受。
在李滄東的筆下,就沒有如此浪漫的糾結,因為在另一種現實之下,低頭并不會有滿地的六便士,只有觸目皆是的大便。
《鹿川有許多糞》是韓國導演李滄東的短篇小說集,如今這本小小的集子,在豆瓣上擁有著9.0的高分,這是一個比肩文學名著的分數。
一共5個短篇,最精彩的是《鹿川有許多糞》和《天燈》這兩篇。
這本書中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相同的時代背景,即韓國的民主化運動。只不過在李滄東筆下,參與運動的人,既沒有收獲權力和地位,又喪失掉了普通人的平靜與軌道。
實際上,在我看來,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李滄東作品敘事都有一個永恒的母題:
時代浪潮的裹挾轉折之下,孱弱個體的倉惶命運和卑微生活。
(二)
《鹿川有許多糞》講述了出身底層家庭的俊植,從雜工一路爬到正式教師的位置,娶妻生子后終于用半生血汗,買下一棟23坪的公寓。生活似乎正越變越好,但同父異母的弟弟玟宇的出現打破了這個脆弱的泡沫。
玟宇因為參與“運動”而被警方通緝,躲在哥哥家中暫避風頭,相對于哥哥的怯懦、卑微和平凡,弟弟無疑是閃光的,他是名校大學生,純真、熱烈,滿腔理想,甚至連外表都更帥氣漂亮一些。
裂痕從作為“坐標軸”的俊植妻子身上開始出現。
弟弟來家里,在最初的不滿埋怨之后,俊植突然發現,久不打扮的妻子突然間開始化妝、穿性感漂亮的衣服。
終于,俊植在一次和妻子激烈的性愛之后,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揮之不去的想法:
“說不定,妻子剛才腦子里想的是和玟宇的性事吧?”
在我看來,俊植的妻子未必是想和小叔發展出一段不倫戀。
只是,玟宇身上的光,照亮了原本晦暗骯臟發霉的生活,這使得生活中早已習慣的事物,都變得不可忍受,連同那個卑微怯懦平凡黯淡的丈夫本身。
在和妻子的爭吵中,俊植失手打碎了一面鏡子。
鏡子作為一個再明確不過的隱喻,意味著俊植曾努力維護的平靜生活已全面破碎。
玟宇身上的一切,以及他所向往和堅持的事物,對于一個囿于“垃圾堆”的女人,對一個對自己的婚姻從未感到滿意的女人,無疑是充滿誘惑的。
兩情相悅的婚姻,仍難免被日常的雞零狗碎堆砌出一座“圍城”,更何況是一座自己從未向往過的圍城,渴望逃離,“活得像個人樣兒”,是俊植妻子掙不破的樊籠。
但這樣的痛苦,和對彼岸生活難以消解的欲望,卻是俊植無法理解的。
他不理解很多事。
他不理解父親那樣的人,每天高談闊論,“比任何人都深諳世界的運轉原理,對社會的結構性矛盾了如指掌,但卻連解決一天一頓飯的能力都沒有。”需要靠母親去市場撿爛菜葉維持一家生計。
他不理解弟弟玟宇,明明上了那么好的大學,為什么不按社會規定好的軌道光鮮地走下去,成為一名商務精英或高級公務員,而去參與什么運動,淪為通緝犯,卻仍高談理想,甚至幼稚地在意對和錯。
他也不理解妻子,雖然鹿川荒涼又骯臟,但好歹一家人終于買得起23坪的房子,終于不用看房東臉色,自己從雜工升為正式教師,甚至還有進一步升遷的希望,這一切不都很好嗎?憑什么妻子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我和你結婚至今,從來沒有真正幸福過?”
“已經扛到這里了,只能扛到最后。與母親一樣,對俊植來說,所謂生活,華麗、宏偉、高尚永遠遙不可及,卑鄙、骯臟、疲倦卻總是持續不斷。就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跨欄比賽,自始至終無法逃避。”
這是俊植的內心獨白,也是俊植們和玟宇們人生的分野,俊植的世界里沒有白月光,只有鹿川滿地的糞便,一不小心,就會踩上去。
理想是什么?有了它,在鹿川奔跑便不會踩屎嗎?
(三)
“我不懂什么人生,沒有夢想也沒有理想,活得像只蟲子。我只能自甘墮落、卑鄙的活著。不過你怎么能如此道德高尚呢?為什么只有你還這么道德高尚地活著呢?”
這是俊植向玟宇拋出來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之下,既有俊植深深的不理解,也有哥哥對弟弟一直秘而不宣的某種鄙夷,就像他對自己父親的那種鄙夷。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俊植并不希望得到答案,這實質上是一種諷刺:
只有吃飽飯的人才有心情去欣賞白月光,這幢23坪的寒酸住宅,即便是建立在垃圾堆上的,也是由我卑微的腰桿撐起來的,你們憑什么覺得這一切,是丑陋骯臟黯淡無光的?
哥哥向弟弟吼道:
“你怎么到了這個年紀還在為正直和道義而戰?你為什么不像我這樣為了養家糊口、職場奮斗而四處看人臉色?你有什么資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雖然俊植從一名籍籍無名的雜工,一步一步爬到正式教師的位置,但在妻子和他人的眼中,他顯然并不是一個“強者”,他小心迎合,處處巴結,連和校長一起如廁的勇氣都沒有,正像妻子在盛怒之下諷刺的那句話:
“一輩子也沒有大喊過一次。你有夢想嗎?有理想嗎?”
對于哥哥而言,弟弟突然闖入而帶來的失落感和沖擊感,是全方位的。弟弟實際上帶來了三個問題:
人可以拒絕怎樣活。
人還可以怎么活?
人應該怎么活?
俊植有著和母親一樣粗糲卻堅韌的神經。
在兒時,為了養活兄弟倆,為了更多地補貼家用,母親和俊植一起配合,偷雇主家售賣的面包;母子倆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的瞞報年齡逃票;為了能夠多賣一些紫菜包飯,為了能夠盡可能的少上廁所,母親任由大便排泄在自己的褲子里……
這一切,在俊植心中,都是天經地義的,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邏輯。
在生存面前,所謂體面和自尊,是一文不值的。
可是,如此生活三十年,突然冒出來一個混小子,站出來以一副天真的面孔對他說:
生活不該如此,窮人憑什么不能擁有體面和尊嚴?
這樣的聲音,俊植們是聽不懂的,不僅聽不懂,而且還相當刺耳。
你憑什么站出來說,這一切都是錯的!你有什么資格,否定這一切?
在故事的最后,哥哥最終選擇向警察告密,導致弟弟被抓。
沒有了弟弟,俊植的生活并不會更好過,他仍需要諂媚地巴結校長,小心地對待同事,每天走過遍地屎溺的荒蕪工地。但至少,晦暗骯臟之上的“那盞燈”消失了。
我們更熟悉的,是魯迅筆下的那個假設:
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鐵屋子里,出現了一個試圖叫醒沉睡人們的吶喊者,倘若他的喊聲真的將沉睡者驚醒,那么,迎接吶喊者的一定是沉睡者們的感謝嗎?
并不一定。
或許是不滿、憤恨,甚至拳腳和屠戮——我的夢里有瓊樓玉宇,仙女在懷,你為什么偏偏要把我叫醒呢?
只不過,李滄東的筆下沒有諷刺,沒有批判,也沒有歌頌,只有不被理解的孤獨人生中,一重又一重的困境。
(四)
對于俊植們而言,月亮是遙不可及的所在,他們從未奢望有朝一日能夠接近“那種生活”,僅僅是小心地避開回家路上的糞便,便已經耗費掉了所有精力。
鹿川也有很好的月光,但現實在每一個深夜擠完城鐵回家的路上,都會提醒他,自己的新居是建在垃圾堆之上的。
鹿川有許多糞,如果你抬頭看月亮,那注定就要把屎帶回家。
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
每天像沙丁魚一樣把自己塞進那塊被稱為城鐵的罐頭里,走過屎尿遍地荒蕪的工地,走向那幢建在垃圾堆之上的23坪新居。
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過往的狼狽不堪,再將卑微的夢想氣球捏癟、壓實,自欺欺人地藏在角落里,幻想著有朝一日它可以自己突然膨脹,膨脹到無限大,膨脹到可以帶著這幢23坪的房子,一起脫離糞堆和垃圾,輕盈地升到天空中,升到自己不敢仰望的伊甸園之中。
所以,如果你無法理解俊植,那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他曾經歷的掙扎與凄惶,是因為你未曾目睹過母親在苦難下所承受的窘迫和恥辱。
人們向往的生活是彩色的,但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灰色的。
(五)
《天燈》則講述了另一種格格不入的人生。
女大學生信恵因為無意識下卷入一場“運動”,而被學校無限期休學。作為母親人生的全部希望,信惠不希望傷害媽媽,而要保留自己的學籍,她就需要繼續繳納高昂的學費。
于是,這個年輕的女孩,只身來到一個擠滿礦工的小鎮,成為了一名茶房女侍,大概等同于三陪女,只不過信惠一直堅持不賣身。
女大學生來到如此骯臟混亂的小鎮,成為一名茶房女侍,本身就已格格不入,而這名三陪女竟然還不賣身,陰差陽錯之下,信惠被人舉報,警方懷疑她是一名試圖靠身體蠱惑勞工的“運動分子”。
一場噩夢由此展開,她經歷了恐怖的拷問、毆打和侮辱。無論信惠怎樣坦白,解釋,警方都不相信她只是個單純的女學生——女大學生怎么會來茶房賣淫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脫褲子”。
“張開腿”。
“張大一點。”
“我要檢查一下你是不是處女。”
南刑警最后對信惠實施了半強奸式的性侮辱,作為維護正義和法治的執法者,這名刑警為了逼問“真相”,甚至脫掉自己的褲子,露出生殖器,懟在脫光的女犯人的眼前,“他現在很享受這一切。”
這是一段令人窒息的閱讀體驗,因為你很容易將自己帶入信惠那恐懼、無助、孱弱的角色。
信惠所面對的,是一種個體無法逃脫,更無法與之抗爭的系統性的惡。
普通人一旦被這個嚴密的系統盯上,除了跪下來接受它的審判和侮辱,幾乎沒有第二種選擇。
為了更嚴密地運轉,系統必須清除“雜質”。
而諷刺的是,無論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一旦被系統視為需要清除的雜質,那么,即便自身“純潔如處女”,也會被視為“婊子”而給予鞭笞懲戒。
作為系統里的一個螺絲釘,千刑警和南刑警,絕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信惠后來再一次看到曾折磨過她的千刑警,“這個男人看起來非常友好而淳樸”。
系統之外,他完全可能是個好人,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一旦他嵌入到那個系統之內,便可以面不改色、輕車熟路地凌辱一個未被定罪的年輕女孩,讓她當眾尿失禁。
這兩個角色,都是他。
《天燈》呈現了一種更深層次的諷刺,即迷惘的內心和混亂不清的現實,可以帶給人一場怎樣荒誕的災難。
信惠一直在經歷對身份的迷惘、懷疑和自我否定的痛苦。
她從不是理想堅定的“運動者”,卻被警方當作視死如歸的斗士而嚴刑拷問。
她從真正愛過苦難下的母親,卻從小扮作乖乖女,以報答母親的痛苦和犧牲。
她成為茶房女侍,卻堅持不賣身,可連自己都恍惚于這樣的堅持有何意義,“貞潔如此重要嗎”?
所以信惠痛苦地問道:
“我想成為什么?不,現在的我是什么,我是誰?所有人強迫我成為’我’之外的另一個’我’”。
(六)
李滄東拍過一部非常棒的電影《薄荷糖》,這部電影可以作為理解李滄東敘事的影像化核心。
電影《薄荷糖》里反復出現的鐵軌,是一個精巧的隱喻:
原本平行的兩條軌道,在人生路上任意一個分叉,卻可能駛向完全不同的目的地。
有的人一路順風,風光旖旎。
有的人山高水險,荊棘密布。
命運的殘酷之處在于,它的選擇很可能是完全隨機的,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努力,更勤奮,更善良,更高尚,但那又怎樣,命運就是命運,休論公道。
很多年后,兩人再見,順風的人望著負重跋涉者那狼狽的身影,還會悄悄低下頭告誡自己的孩子:
“要聽話、要努力喲,看到那個人了嗎?爸爸兒時的好朋友,就是因為不努力/不聽話/瞎折騰,淪落到現在這副樣子。”
他不知道,也不會相信,僅僅是因為命運,把他推向了一條更順遂的軌道,僅此而已。
(七)
李滄東的寫作,好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與窒息感。
《鹿川有許多糞》的腰封上印著一句話:
“東亞敘事是一場宏大的集體記憶”。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覺得李滄東的作品,是如此熟悉,如此貼近現實本身。
之于現實,它有著近乎鏡像一般的折射,你會相信那樣一個個掙扎著扭曲著的人生,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在相似的低氣壓之下,每一個孱弱卑微的個體,都擁有著相同的“窒息感”。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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