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老照片,均攝于上個世紀:男士為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琴棋書畫,自有天地;女士為潘素,清麗秀美,灑脫有加。兩人于1932年結合,直到1982年伯駒謝世,風里雨里,相依相伴,走過半個世紀……
張伯駒
潘素
張伯駒
潘素
一
伯駒一口河南話,潘素江浙普通話;伯駒是正襟危坐,不茍言笑,潘素則極善應對客人。
當年,跟著父親章伯鈞,首次來到張府的章詒和,聽到——
一句一個章部長,仿佛不知中國有反右,不知父親是欽定天下第一右。
雖然說的是北京話,卻帶著吳音。溫聲細語,吹氣如蘭,而這恰與她端麗玲瓏的容貌相配。
于是詒和斷定,她不可能是別人,她是潘素。
那天的潘素,身著藏青色華達呢制服,體態豐盈,面孔白皙,雙眸烏黑,腮邊的笑靨,生出許多嫵媚。惟有開闊而優雅的額頭上,刻著光陰碾過的印痕。
其間,此時的伯駒,已是“鐵冠“加身。
伯駒與詒和父親談話中——
你是個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這個不懂政治的人劃成右派,也就不足為怪。再說,右派帽子對你可能是要緊的,因為你以政治為業;這頂帽子對我并不怎么要緊,我是個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用我,我是這樣。不用我,我也是這樣。
張氏夫婦,做人做事,處處依禮而行,并不因為是“大右派”而謙卑,也不以門第、名望而驕人。
潘素與詒和相熟之后,心緒難平——
你張伯伯回家,從不跟我講批判會上的情況,是我自己從報紙上看到的。報沒有看完,眼淚就下來了。
潘素深知,丈夫不想拖時代的后腿,更無意通過反對戲曲改革去和新政權作對。他所謂的右派言論,只不過是在全力維護自己鐘愛的東西,自己鐘愛的華夏文化。
知夫莫若妻。
張伯駒與潘素
二
詒和父親章伯鈞,與伯駒聊天,想到袁公(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問起。
伯駒不無感慨——
人知梅蘭芳蓄須明志,其實北京淪陷八載,克定身處困頓之境,拒任偽職,也是有氣節的。可惜知之者甚少。后來,我看他家產耗盡,生活難以為繼,便將他從頤和園接到我的承澤園寓所。他住在樓上,滿屋子的書,以德文書最多。他這個人,儒雅正派,每日讀書譯述。我們家里的詩詞字畫,弦歌聚會,他是不下樓的。后來,我把承澤園賣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壽,他是在我家過的,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
章又追問一句,他(克定)有經濟來源嗎?
伯駒答道——
行嚴(章士釗)以中央文史館館長的身份,為克定在館內謀得一職位,每月有五六十元的工資。克定每次拿到錢,都要交給潘素。我不讓收,既然我把他接到家中,在錢上就不能計較了。
張家、袁家兩家是至親,伯駒曾與袁公的四、五、六、七子同入新學書院讀書。
但與之性情相投的,還是袁公次子克文(袁家騮之父),因為兩人同好詩詞歌賦。
伯駒與大表兄克定,政治上水火不容,但私交甚好。因此克定晚年,全靠伯駒接濟。
伯駒在家中,一言九鼎;潘素作為主婦,夫唱婦隨,細節處更見功夫。
誰都有經驗,主人只要有一絲厭煩暗示,客人都會感覺出來。
何況,當年的太子克定,為父親出謀劃策,也是身受榮華富貴。
說句題外話,袁公五太太楊氏,生有四子——六子克桓、八子克珍、九子克玖和十一子克安。
克定與這四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自有手足之情。
尤其六子克桓,曾留學英國,回國后進入實業。先后在湖北創建華新水泥廠,在南京創建江南水泥廠,在北京創建北京琉璃水泥廠,還在上海、唐山、河南衛輝創辦棉紗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克桓已是北方著名的實業家。
照克桓在發展民族工業中的貢獻和地位,新中國成立初期,政府曾考慮他做天津副市長。據說,是他自己不愿意。
克桓在1956年去世,葬禮隆重,當時重工業部都送了花籃。
克定選擇居住在伯駒家中,而不是手足宅第。
由此,自見張氏夫婦的至誠之心。
而潘素深知,丈夫性情耿直,為人忠厚,世所罕見。
得到章伯鈞去世的消息,第二天,夫婦二人便去老宅探望,聽說章家已搬走,又四處打聽地址,是第一個上門慰問詒和母親的人,并且兩人徒步從地安門走到建國門……
張伯駒與潘素
三
1980年中山書畫社成立,匯集了眾多海內外馳名的書畫家,如許麟廬、黃苗子、秦嶺云……大家共同推舉伯駒任社長。
伯駒因患糖尿病,腿腳不太利落,但每次舉辦展覽,他都擠公交車到社里,把畫放在地上,一幅一幅地仔細看過。
為購紙張、筆墨等用品,潘素和朋友一起擠公交車,然后抱著那些東西,再擠公交車回來……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為辦好書畫社,盡心盡力。
夫婦兩人,一片赤誠。
潘素對書畫,與丈夫有著共同的愛好。兩人攜手,一天天的光陰,在研究書畫詩文中渡過。
她記得——
在我和伯駒長期的生活中,他看到我繪畫的技藝,日有長進。他首先是高興;同時,他自己更不甘落后,也奮發寫作,并經常聘請不少友好的名家,前來賞評我們兩人的詩畫成品,以共同策勵。
有一種愛,叫品味相投。
伯駒自創鳥羽體,別樹一幟,堪稱一絕。
對此,劉海粟有著非常精到的評語——張伯駒愛畫梅蘭竹菊,再用鳥羽體寫上自己的詩詞,別具一番風韻。
他還補充——
運筆如春蠶吐絲,筆筆中鋒,奪人視線,溫婉持重,飄逸酣暢,兼而有之,無浮躁飾之氣。目前書壇,無人繼之。
而潘素的一幅“云峰春江”畫,張大千在其上題詞——
神韻高古,直迫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背。亞蒙仁兄出示。八四叟張普華題。
夫妻二人,比翼齊飛。
張中行也曾撰文回憶——
張伯駒喜好書法,常寫。字我見過,面貌清秀,只是筋骨少,過于纖弱。
潘素的畫我見過兩幅,都是山水,設色偏于濃艷,只是筆力還不夠蒼勁流利。女畫家筆下多半如此,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潘素多年相知,丈夫伯駒有三癡:一、鑒定古文物字畫;二、寫詩詞作畫;三、對戲劇的愛好。
他的一生,淡名淡利,淡譽淡辱,淡得淡失,淡飲淡食,淡友淡定……
好伴侶,是上天賜予一個人的最好禮物。
特定的人,特定的時空,特定的事件,才能造就特定的緣分,產生曲折動人的情節。
懂你的人,最溫暖。
張伯駒與潘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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