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蕎花 (散文)
作者: 叱干慧利
苦蕎花開遍了溝溝哇哇,坡坡鹼畔。為貧瘠荒涼的山溝增添了一抹色彩。
渭北旱塬當年多見的一種植物 編輯
秋高氣爽的渭北高原,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給牲口添好草料,涔(cén)好羊圈、牛圈 。安頓好,圪蹴在稍門口,拿出長長的煙鍋,裝上一鍋旱煙,吧嗒吧嗒美美地抽上一鍋,舒坦地深吸一口氣,翹起腳將煙鍋里的灰在鞋底邦邦的彈凈,卷起煙鍋,吸溜一下鼻泣,起身,尻子土一拍,按住腰蹣跚地走到炕邊,坐在炕沿邊,脫掉鞋,雙腳來回抖碰了幾下,抖掉腳上的塵土,雙腿輕輕一抬放進了溫熱的被窩里,伸下腰身,舒坦地放松全身……
女人們差黑燒好炕,安頓好娃兒們,雖然天氣不熱不冷,可“活床死炕”不放些柴禾燒燒,睡覺就感覺炕很潮。安頓好后,坐在窗邊,點上煤油燈,帶上頂針,穿好線拉起了針線活,時不時的用針在頭上篦一下,針就能鋒利點。寂靜的夜,只有男人、娃們的鼾聲,針線穿過鞋底的嗡嗡聲……
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這寂靜的夜晚。住在六隊溝邊老庫家的客貨(鬧饑荒從底哈逃難的女人統稱客貨)生了一個女娃。接生婆氣喘吁吁的給庫老二說是個丫頭,因長年腰腿疼的庫老二佝僂著身子,坐在炕上, 面無表情,厚重的嘴巴擠出幾個冷漠的字“扔了去,賠錢貨”……
時值一九五二年,渭北高原的秋天,正午太陽還熱辣辣的,由于晝夜溫差大,子夜溫度還是很低的。新生命的誕生,沒有讓她體會到人世間的溫暖與疼愛,就被遺棄,放在一個蘆葦根編織的籠子里自生自滅,等到天亮了去丟棄,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老天爺覺得讓她來到人世間是飽受疾苦的那能就這么快的帶走她……
半夜起來上茅房的大伯聽到嬰兒的哭聲,明白后趕緊走到羊圈里,抱起凍的渾身青紫,哭聲已變小的嬰兒,破口大罵“騾馬日哈的,遭罪呀,我可憐的娃,不要早說么,我養”……就這樣,頑強的她活下來了,在熱炕上慢慢舒展開了紅撲撲的小臉,(后話,從此以后,只要稍微受點涼,她的后心就疼,喉嚨就吱吱響)
苦蕎花 在秋風搖曳中散發著芳香馥郁的清香。蕎花的生命歷程也拉開序幕。娘親在分娩后由于身體太虛弱昏迷不醒,在公社衛生院經過幾天的搶救才保住一命,清醒后不見懷胎十月的親骨肉,茶飯不思,家人看到那樣的情景,才實話實說。善良的她不想給中年喪妻的大伯添麻煩,就把襁褓中的嬰兒抱回家,她說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再苦再難也要把孩子養大成人。
在娘親的精心喂養下,小嬰兒越來越可人,粉雕玉砌的小臉上兩個小酒窩見人就笑,哥哥姐姐們非常喜歡。娘說懷她時候經常夢到成片的蕎麥花非常漂亮,就叫她花花(蕎花)吧!
花花從小就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模樣可人。五十年代人們都生活在苦難中,上學對于女孩子更是奢望,花花每天就幫助母親干家務,簡陋的窯洞讓她收拾的干凈整齊,十多歲的花花縫洗漿布,打掃窯社,割草喂雞喂兔樣樣能干。哥哥姐姐要修水利、干農活,一家人的針線活全是她一個人干……
艱苦的歲月,繁重的勞動沒有打垮她,而讓她出落的像花兒一樣美麗。為了給弟弟換親,經媒人介紹,她嫁給了鄰村的濤濤。勤勞善良、憨厚老實的濤濤在林場當工人,小日子雖然過的很清貧,但兩人相敬如賓,倒也甜蜜幸福。濤濤在單位工作兢兢業業,踏實能干,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在單位人緣口碑非常好。
勤勞的花花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條,五六十年代的愛情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有淳樸踏實的過日子踐行著不離不棄的生活軌跡?;楹笏麄冇幸粌阂慌⒆觽兌歼z傳了父母的優點,長的俊俏可愛,蕎花看著可愛的孩子和帥氣憨厚的濤濤心里美滋滋的,雖然濤濤在廠子掙著一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也干不了家里的春種秋收冬藏,可蕎花從沒有過怨言,勤快的她每天早起晚睡,家里、農活樣樣不落人后,她把簡陋的窯洞收拾的溫馨舒適,把兩個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干干凈凈。
苦蕎花開了一茬又一茬,日月星光在春夏秋冬中穿梭,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大江南北,花花也從窯洞搬到了窗明幾凈的磚瓦房,房間里簡單的家具被她檫的一塵不染。院子中間用樹枝圍了個小花園,里面有富貴的牡丹、嬌艷的月季等五顏六色的鮮花竟相媲美,她還在花園邊上種了黃瓜、西紅柿……每天農閑時她邊整理花園邊放聲歌唱,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娘說:“苦命的人放在蜜罐里也不會甜”。
就在蕎花沉浸在甜蜜的日月里。那天她正在地里干活,忽然一股狂風夾雜著一個大漩渦向她吹來,她差點被風吹到,站穩后她連著吐了幾口水(迷信說法碰到旋風吐口水辟邪)又繼續干活,邊干活邊想著昨晚的夢好奇怪,她夢見濤濤給她說自己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以后不能照顧孩子和她了,特意給她介紹了一個很好的對象,希望她以后和他好好過日子……正在她心煩意亂的胡思亂想時,一輛小貨車停在了地頭,她看了一眼背對著路又繼續干活。嫂子在鋤地呢?她抬起頭尋著聲音一看,咦!怎么是濤濤的同事小王?她心中忽然有了不詳的預感,還沒等到她招呼小王,小王就說話了:“嫂子我來是接你去縣城,濤濤上班時不小心摔了一下,現在縣醫院檢查身體,需要你去照顧他”。蕎花知道情況后匆匆回去簡單收拾完就和小王直奔醫院去。
她被小王帶到了太平間,只見濤濤躺在冰冷的床上,她頓感天旋地轉,還沒哭出聲來一陣眩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當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手上打著吊瓶,小妹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她努力的回想著,她想到了濤濤睡在冰冷的床上,臉色蒼白……她發瘋般的拔掉針頭,她不愿她的濤濤睡在冰冷的床上,她怎么能讓他睡在那樣的地方?那樣冰冷的床呢?她要給她的濤濤換上干凈的床單,把炕燒熱,讓他躺在自家的熱炕上,他還要和孩子們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濤濤是在森林防火值班時不慎傷亡的,他為了保衛國家的財產不受損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生命永遠定格在四十六歲。
苦蕎花在秋夜慘白的月光下倔強的搖晃著頭顱。花花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她把所有的悲痛化作力量,干活、照顧家和孩子,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暫時忘記傷心,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的他含笑九泉。
能夠慰藉她心靈的是兩個娃都已長大成人懂事孝順。文靜漂亮的女兒已大學畢業在西安參加了工作,有一個很不錯的男朋友,兩人已發展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上大學的兒子陽光帥氣,說話幽默風趣。每天晚上下課后都要給母親打電話噓寒問暖,說笑話逗母親開心。
然而天妒英才,一個禮拜天的晚上,蕎花和兒子在通電話,說了一會兒話,她聽到兒子說話聲音好像很疲倦,就心里犯嘀咕,這才兩三天沒打電話,她以為兒子學業忙沒時間也就沒在意,于是就問兒子是不是學習很忙,兒子說他這幾天很瞌睡,中午睡了幾個小時現在又瞌睡很,視力也下降,可能是學習累的吧!兒子說完就說他要睡覺了就掛斷了電話。掛斷電話她越想越覺得是哪里有問題。她擔心的沒睡好,天微微亮就起床收拾好屋子,她到車站坐上去西安的大巴然后直接去兒子的學校。見到兒子,她看到孩子有點憔悴,也消瘦了很多,心里很難受……
兒子在她的督促下, 禮拜一向老師請了假,母子兩人去西京醫院做檢查,當醫生拿著檢查單皺著眉頭看向她兒子時,蕎花的心咯噔亂跳,這一刻她感覺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她等待著醫生開口說話,那位大夫看到蕎花異樣的表情后調整了一下態度,他把蕎花叫到里面的房子對她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兒子得的是白血病,現在要辦住院手續,”。
蕎花聽到這個可怕的結果后,她感到就像一個晴天霹靂,霹的她無法呼吸,她感到她的雙腿就像被水泥灌注了一樣,她有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木偶人樣,她寧愿自己是個木偶人,那樣她就不會傷心難過。她感到喉嚨有一團火焚烤著她。她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可她又必須要面對現實,她要化悲痛為力量,哪怕有一絲希望她都不放棄兒子的治療??涩F實就是現實,他不會因為你的不幸就去眷顧你,在長達幾個月的放、化療之后,還是沒能挽救住一個陽光燦爛的男孩子……
在一個凄風楚雨的日子里,蕎花送走了她的心肝寶貝兒子,也帶走了她唯一的希望,此刻她破碎的心在滴血……
苦蕎花落在陰郁的黃土高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它也落在山坡上那安葬著她的“一片天”的墓地的每一塊泥土上。它紛紛飄落,厚厚地積壓在歪歪斜斜墓碑上,落在荒蕪的溝溝拌拌……
苦蕎啊!你是原始的隱喻和象征,疼痛著我那苦難的雙眼,不得不讓人想到高原的貧窮和荒涼來。此刻,花花走在這一片苦蕎花開的土地上,內心和高原一樣的荒涼。她踏著溝邊曲折的、布滿豳草、野草的荒地,直走向深淵……
苦蕎花落了一地!
作者簡介:叱干慧利
作者叱干慧利
筆名慧,陜西省咸陽市彬州市永樂鎮人,勞作之余喜歡把愛與美與悟寫進文字,化成詩行,尤其喜歡鄉土文學,一語驚人,一粒沙里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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