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再和你談談
作者/慧超
(一)
又夢到父親。
仍在那個蕪雜的老院子,天氣應該很熱,父親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在烙餅,那是他生前喜歡吃的主食。煙霧繚繞,看不太清父親的神情,但給我的感覺,他應該很輕松,很滿足。
夢里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我感覺自己應該是一個孩童年紀,后面像被誰追逐著一般,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子里,嘴里喊著:爸!爸!
我已經好幾年沒喊過“爸爸”了。
夢中的父親沒有回答,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笑了下。
年輕的時候不喜歡做夢,尤其是醒來之后印象深刻的夢,因為每一次都會讓我有一種強烈的沒睡飽的感覺。后來看到有醫(yī)生科普說,總做夢的話,人的睡眠質量的確會差很多。
人到中年,生活中的可能性驟然降低,反而喜歡做夢,期待做夢。不僅僅因為夢境可以如此真實地呈現一種陌生的現實,還因為在夢里,可以再見一見爸爸。
那個還活著的爸爸。可以交談的爸爸。
(二)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一種想念,因為我們有著極為怪異的父子關系。即便認真回憶,我和父親之間也沒有多少溫情的片段,更多的是寡淡的對話和怒不可遏的對峙。
“爸爸”對我而言,向來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詞匯。我知道他在,但走近時,卻只看到一片模糊飄忽的水汽,伸手去抓,兩手空空,像一團堅硬的霧。
但我也知道,穿過這團霧之后,我身上有被他打濕的斑駁痕跡,或許,也曾受這模糊不清的水汽,以某種未知的滋養(yǎng)。
在父親離開的這三年多時間,在一些人對他只言片語的描述中,在很多事很多人的接觸下,在生活給予我的推搡、苦悶和趔趄中,我會沒來由地,突然地想到父親。
這種想起,不是想起他留給我的那最后的、呆滯的形象,或者說根本上就不是一種想念和回憶,而是一種心底里驀然間的神會和理解。
總之,我想再和父親談談。
(三)
交談,實在是人與人之間最稀疏平常的事情。
當然也正因為這種日常性和功用性,掩蓋了“交談”的某種稀缺性。
帕斯捷爾納克說: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么幾個瞬間。
談話亦如此。
我們這一生,要聽無數的人講出的無數句話,我們自己也要說無數的句子。
這其中的絕大多數句子,都會隨風飄散。縱然是很多人生重大的路口轉折,別離相聚,縱然是刻骨銘心的喜悅與悲傷,彼時彼刻你說過的話,不消幾年,便忘得一干二凈了,只剩下一個囫圇的瞬間。
但有些話,你永遠都不會忘,它甚至不需要你刻意的去銘記,它們就像刻在耳膜上的銘文,會持續(xù)在生命的余程中,不斷地,不斷地閃回。
很多時候,這些生命中的“重音”,既沒有激情澎湃地吶喊,也不是怒火中燒的謾罵,又不是情凄意切的哭訴——它就是那么輕飄飄的幾句話,卻擁有著如江海般磅礴的沖擊力。
不僅如此,它輕飄飄地落在我們身上,沒有融化,沒有消散,而是會扎進去,長成一顆痣或刻上一道疤,再也擦不掉。
(四)
我所謂的“想再和父親談談”,便是這樣的交談。
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爭論、哄勸和說服,當然,也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深談,可惜極為稀少。
剩下那些數不清的對話,便多以寡淡的互相問候、家長里短為主,這些是算不得數的,它們都太輕、太薄、太淺了。
父親生前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倒是有大段大段的時間陪他,但似乎總缺一個契機,一個互相想要傾訴和尋求理解的心念閃動。
更多的時候,反而是相對無言。一對父子,在空間上近在咫尺,千頭萬緒的話,卻不知從何談起,于是只能任由電視劇聒噪的背景音在房間里撞來撞去。
即便是你最親近的人,你也不能走過去和他說:
“嘿,讓我們敞開心扉,深入靈魂交談一次吧。”
這樣的談話不是發(fā)紅包,你什么時候出手都合適。這就是我上面寫的,“交談的稀缺性”。
真正意義上的深談,需要因緣際會的恰當時機,也需要山崩地裂的心力。
這樣的交談,需要兩個人各自卸下防衛(wèi),拆掉圍擋,做好準備,接納一種于己陌生甚至刺痛的觀念、邏輯和人生勾描。
這樣的交談,需要一種巨大的克制和同樣巨大的恣肆。克制住各自內心試圖說服他人的強烈欲望,同時任由自己的刻板、偏狹、傲慢、嫉妒和自私,像一匹脫韁之馬在對方的世界恣肆。
可遇而不可求。
(五)
如今回想起父親生前的種種,經過時光三年的風化,雖然他曾帶給我的憤怒、失望、尷尬和痛苦仍在,但我確實在某些時刻,突然間開始理解他。
理解一個失意又不被理解的男人身上,那些憤怒、失意和憋屈,如何在合力之下,摧毀了一個人。
有時,是重新認識一些人,重新厘定一件事。也有時,是人和事如一盆冷水般兜頭澆下,讓你突然間醒過神來,哦,原來爸爸當年也有著自己的諸般不得已。
當年他癲狂到那個地步,并不完完全全是因為自己的孤僻偏執(zhí),也背負著難以言說的荊棘和世事的荒誕。
今天,站在一個我即將迎來本命年的當下,我想和父親說的是:
“爸,有些事,我開始逐漸理解你了。”
可惜他再也聽不見了。
傾訴有時,沉默有時,相聚有時,離別有時。
人與人之間的聚合、緣分,真的是無比脆弱。
有些話,在某一個瞬間如果沒有說出口,那它便會打一個死結,沉入心底,被歲月的巖漿封印。
無論是父母子女,還是愛人摯友,都是如此。
即便是相同的人,即便是相同的景色,甚至即便是相同的心境,那些當時涌到舌尖的句子,你不說,便要帶進墳墓里。對面的人不說,這一生,你便再也聽不到了。
生活似道場。人間事,世間情,情中意,皆是一期一會。
這些話,一輩子只會遇到那么一次。它無比真誠,但絕不會重復,因為任何意義上的重復,都是對這真誠的詆毀。
所以,一期一會,亦是一期一別。這一別,便是此生了。
懂得了這一點,便開始珍惜每一次相聚,珍惜每一場傾訴與傾聽的機緣,珍惜那些,還能夠接納你走進他內心的人。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P.S:
絮絮叨叨寫了這些,沒別的意思,我當諸位讀者是朋友,快過年了,如果回到家中,遇上父母長輩、兄弟姊妹、舊友新朋,記得多和他們聊聊,一期一會,亦是一期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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