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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我和視頻之間的時差

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深圳，因為一些原因，我們的活動取消，匆忙返回北京。在深圳的兩天時間，我見到了這兩年未見的不少朋友，開茶館的，做玩具生意的，做小家電的，開書店的……跟朋友們實體相見，受益匪淺。

回到北京不久，我跟太太說，我可以開視頻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嗎？因為三四年前，不少平臺都邀請我開課，做音頻視頻，我嘗試過接觸合作，后來放棄了。去年年初，老同學還有勸我做視頻的，我當時一無所知，只以為自己不是吃這碗飯的。

世界杯期間，郭紅老師邀請我參加周國平老師主導的“大咖侃球”，我和周國平老師、郎永淳老師、朗朗老師幾個人一起侃球，讓人意猶未盡。

郭紅老師極力勸我做視頻，我也再次對做視頻有了躍躍欲試的想法。

我不懂怎么做視頻，好在周圍朋友多。

馮俊文先生以一人之力協(xié)助許倬云先生頻頻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露面，很受年輕朋友們歡迎，但據(jù)說也招來非議，許先生的老朋友都說他晚年突然“好名”。

許先生只是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有機會的話盡量把想說的話講出來。

我由此想到許先生提攜推薦過的王小波先生生前曾說，他認識很多明理的人，但他們都在沉默中，因為他們都珍視自己的清白。但王小波覺得，有些倫理問題太過重要，已經(jīng)不容他顧及自身清白了。而理智是倫理的第一準則。

我在做文案時，非常不適應(yīng)。似乎命運沒有給過我話術(shù)、口才，從書面表達轉(zhuǎn)向口頭表達，太難太難了。

不過，仍有發(fā)現(xiàn)的驚喜，我并不排斥說話了。這讓我有些羞愧地想到自己的“時差”一詞。

在寫作中國時間三部曲時，我多次注意到時差現(xiàn)象。我們處在網(wǎng)絡(luò)文明的共時階段，無盡時空的消息、經(jīng)典和人物隨時來到我們面前，企圖跟我們鏈接，做“量子糾纏”。

但我們多半仰視不明覺厲地錯過，或俯視將其輕輕放過，我們理解不了時，總會歸咎于它們“不是我的菜”。直到很久以后，我們才能體會出其中的酸苦咸辛至味之妙。這就是“時差”。

我說過，我大學時讀過《金剛經(jīng)》，但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時差后，我才為《金剛經(jīng)》的勝義闡發(fā)略盡綿薄。

《幾何原本》是中學時就知道的經(jīng)典，但三十多年后，我才理解它的重要性。這些個人生命成長史上的時差現(xiàn)象太多了。前些年流行的名句是，“我用了 18 年，才可以和你一起喝咖啡”。

個人的情感、家庭生活也如此，有的人經(jīng)過了七年之癢，才理解了夫妻之道；有的人經(jīng)過一生的敵意，才在最后理解了自己的父母。

將表達媒介轉(zhuǎn)移到網(wǎng)絡(luò)上，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這期間的表達平臺也在升級換代。從換筆、換紙、換書，現(xiàn)在又扔掉書，直接說書……總結(jié)這二十多年的歷史進程似乎還沒有相應(yīng)的文獻，但遲早會有的。

我印象中，在紙書的歷史上，口袋本、簡裝本圖書進入市場時，引起了習慣精裝本的讀者的不安。薩特那樣的哲人都一度以為簡裝本的書不是書。但時過境遷，簡裝本幾乎一統(tǒng)天下。

今天的變化更快了，王俊秀主編的《尋路》一書剛出版，我先睹為快，看到其中提到麥肯錫的調(diào)查研究認為，疫情使全球各個領(lǐng)域的數(shù)字化進程提前了至少六七年。在讀到這本書之前，我對深圳的朋友就感慨，疫情使絕大部分的生產(chǎn)生活、學習教育、娛樂等等遷移到網(wǎng)上來了。

我在《時間之書》的序言開篇即說，人類知識正大規(guī)模地下移。

網(wǎng)絡(luò)視頻平臺作為“沒有圍墻的大學”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實，而民眾本身的表達也在創(chuàng)造更豐富的信息。字書、說書、一分鐘分享等參與了信息暴漲的網(wǎng)絡(luò)宇宙的生成展開，我有幸在知命之年介入其中。

在準備視頻文案時，我還想到了大半生接識的古今中外人物，我知道孔子如果活在今天，他會開短視頻的。

當然，我想到更多的是我的家人，我的師友，活著的，已經(jīng)逝去的。

我覺得我欠他們一筆債，我有責任代他們分享。 這種歉疚之情似乎二十多年來有增無減，我當年說過，“如果現(xiàn)代漢語里欠缺有關(guān)饑餓的文字，毫無疑問，它是不完整的，它不是文字的全部。”

今天的我不敢像詩人帕斯捷爾納克那樣說，“我感覺對我的同代人欠有一筆巨債。”在還債的過程中，詩人承認，即使它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我仍然覺得比我的早期作品具有更高的價值，內(nèi)容更為豐富，更具備人道主義精神。

我慚愧自己并無帕斯捷爾納克的成績，但心情是一樣的。很多人注意到我大半生讀寫的轉(zhuǎn)向，但未必有人知道其中的人生層面或知識層面的況味。前不久，有年輕人行禮說：“余老師多年來奮力拼搏，小弟十分敬佩。”讓我哈哈一笑時不免苦澀。

我的兒子過年就五歲了，這兩年他迷上了動漫。有一天，他問我，“爸爸，你相信光嗎？”我說相信，你就是爸爸的生命之光。我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孩子們談起我或我這一代人，不至于認為我們黯然無光。

前兩天，再次到深圳去，在跟讀者做交流，談到節(jié)氣時間與人的性格命運時，我隨口說起立春節(jié)氣的人有苦難，坎坷，有流浪甚至挨餓的經(jīng)歷，但他們多有仁愛之心，多有人道主義精神。

我舉了杜甫、狄更斯、布萊希特、帕斯捷爾納克等人。有人問我怎么能推導時間與人的性格命運，我沒有用春生夏長一類的話來證明，我說的是，我自己就是立春節(jié)氣出生的。

謝謝朋友們！我們可以移步視頻相見。

2023 年 1 月 16 日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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