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工程我想要，因為最近我事業發展太快，缺錢周轉。我提出兩個條件：

第一，這個工程大概是十億，兩成利潤算，就是賺兩億。我拿四千萬出來，你們七家分，每家就是五百多萬。第二，政府下半年還有三個工程，我不投了。你們搓圓仔湯，分我一份就是了。

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

西裝革履的梁家輝說……

1997年香港回歸后不久，寶島臺灣在當年十二月底上映了這部《黑金》，本片上映后好評如潮，香港觀眾覺得劉德華和梁家輝能在臺北對決代表港片不死，依然封神。

臺灣觀眾覺得這是一部讓“外人”（香港制作，香港人導演、編劇并主演）辛辣嘲諷臺灣“黑金”政治的好作品，劉德華還用閩南語獻唱了《世界第一等》，屬實給足了面子。

內地觀眾則認為，這是一部描述彼岸“水深火熱”的真實狀態的作品。對于當年尚未公映的影碟版本，提前熟悉者會對小伙伴們說：

“這片子里有露點，還有梁家輝把女人撲倒在地毯上打撲克的樣子……”

“1

《黑金》，可算是我第一次通過電影了解臺灣政治的作品，此前一直都聽說他們那邊的“立法院”會打架，而競選時每個人都會斜挎一條彩帶，拉選票時一邊走一邊左右作揖說“多瞎多瞎（多謝）……”

秉著從小到大接受的固有印象，《黑金》一點都沒讓我失望，至今我依然對第一次看《黑金》時的那種震撼記憶猶新：

赤裸裸地貪婪，以及赤裸裸地分贓。可偏偏還要在電視上裝作一番高屋建瓴的模樣。

另外彼岸政治人物搞那種大型迷信活動似乎也司空見慣，當周朝先（梁家輝 飾）帶著妻子崔妙香（孫佳君 飾）跟著侯部長（李立群 飾）參加某大師的活動時，滿耳朵里聽的都是“念力”，而官方宣傳大師神跡時投放的3D影像也更讓幼時的我堅定了“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的信念——

這都是什么一群牛鬼蛇神啊？！

神棍借助政客擴大影響力，把女信徒奉獻給后者享用，鬧出人命后把人火化，再把政治獻金藏在人家的骨灰壇里。

上一秒還口口聲聲為“國”為名的人物下一秒去會所泡溫泉，脫下衣服身上全都紋滿了刺青，至于“正義”？那必然只是在同一個時空里吃著路邊攤的調查局組長方國輝（劉德華 飾）卑微的堅持。

為調查“立法委員”的那些事兒，人家坐奔馳，他們坐廂車，人家酒池肉林，他們窩著吃泡面。作為本片中難得體現人間煙火氣的橋段，劉德華和父親（王瑞 飾）、女記者凌飛（吳辰君 飾）的情感戲是難得在窺見黑暗中略微緩和心情的一抹溫柔。

由此影片也通過人間煙火讓觀眾能夠產生一種奇妙的情感對比——

較之時時用金錢和女人開道的政治人物們的生活，“草民”們的人生似乎更加真實，也更加值得捍衛。可遺憾的是，往往后者是前者“霸業”中的墊腳石，包括電影安排了一場因為選票產生的出租車公司武斗，同為出租車司機的輝父遭了殃，方國輝也險些被民眾的群毆牽扯。

因此我認為《黑金》是當年港片中難得拍出層次感和格局感的作品，此前港片對于“黑幫”題材雖屢有涉及，但基本敘事方式很少做到超然，彼時雖然也極盡嘲諷過港英政府，但更多的是插科打諢。

當香港人把目光瞄準臺灣時，風格和氣質立馬變了：

三合會？到了臺灣必然會遭遇“本地幫會不是很友好”的對待，如《古惑仔之猛龍過江》等，那索性就直面臺灣本土黑幫的進化史，讓周朝先等人干脆說：

“解散臺灣所有幫會，成立一個新的政黨，讓我們的黨成為臺灣第一大黨，以后我們去綠島打高爾夫！”

一席話說得幾個黑道元老熱血澎湃。

數年后，這番話讓何潤東在《古惑仔之勝者為王》中再度說了出來，并將其就任三聯幫幫主的場面與當年陳水扁就職“總統”的畫面穿插，只是無論內容還是意義都差了許多。

“2

《黑金》中最具震撼力的鏡頭，是在一眾江湖元老會聚溫泉，梁家輝自池中起身那一刻，鏡頭鎖定他背后的文身，雖身無寸縷、赤手空拳，竟騰空升起一股凌云殺氣。伴隨著元老們的震驚質感之強烈幾乎要沖出銀幕外來。

對于劉德華和梁家輝在這部電影中的演技比拼究竟孰高孰低，只能客觀地說，即便過了這么久，我依然還是記得梁家輝的梟雄之姿，你說你暴躁常殺人，他問你長沙哪里人？

那種陰冷、刻苦、不甘、憤怒，以及隨時會暴走的氣場讓梁家輝演得入木三分，尤其是這位昔日刀口舔血的人物穿上西裝走向政界時，一股被壓抑的血腥氣時刻令人感到顫抖。

這種氣質，在候部長的擺弄下愈發有了立體感。

在天臺上，驚慌的侯部長看到自己被反殺后嚇得跪地求饒，周朝先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把他拎到直升機上在他頭上套了繩子：

“你出的價有天高嗎？”

隨后將他推了下去。

周朝先與候部長之間有兩場對手戲可視為經典：

一、周朝先競選失敗后找候部長想討還政治獻金，侯部長對他一頓祖安輸出：“你是不是動手術把屁股挪到腦袋上了？我要你這點錢算多嗎……艸！”

周朝先表情僵硬，克制地說“是我不懂事，部長費心，我先走了”，后者剛離開，部長眼神飄逸歇著望向去者的背影，一股流氓當道，黑白混同的氣息躍然而出。

二、競選對手被周朝先派女刺客殺死（此處原版有情色鏡頭）后，招架不住的侯部長看到周朝先主動說和，干脆地隨著他坐上了新買的直升機。

雖然他也不知道過了三十多分鐘后，影片里的他將被周朝先吊死在這架直升機上。

當梁家輝遇到了李立群先生，就這樣，黑道風云終究有了不同的意味。

而在另一邊，金士杰老師扮演的調查局副局長則指著方國輝說：

“你，讓我背黑鍋。”

接著便是將其停職接受調查。

方國輝則無奈又嘲諷地說：

“老師，您的手表很漂亮……”

對方立時尷尬。

實話說，關于方國輝如何反殺周朝先并讓正義打敗邪惡等這些必須要有的結局，至今也是我對《黑金》唯一詬病的地方，因為反轉得有些生硬，似乎為了讓邪不壓正而邪不壓正。

尤其是當趙文瑄飾演的“更高層”接見了方國輝，用“人民的名義”要求他務必除惡務盡時，尚年少的我看來還有些欣慰，但如今的我再見到劉德華和趙文瑄并肩晨跑的模樣，卻有了幾分遺憾：

對于正義終究得到伸張的途徑上，彼處的臺灣人民居然也選擇了“自上而下”。

不過無論如何，這部拍攝于1996年的港片還是很當打，至少在1997年的年末上映時，對于整個華語電影甚至整個華人圈的影響力，在通過影片開場海協會會長訪臺時就升華了電影的主題——

“拯救”人民脫離這群雜碎統治的，究竟是正義還是另一群“雜碎”？

這個視角是站在內地觀眾出發的，畢竟在我們的眼中，水深火熱的又何止是臺灣人民呢？

這個問題同樣在千禧年由《古惑仔之勝者為王》提出，只不過郎雄飾演的“總統特使”更加形式化：

“我們，一定要斷絕黑金政治！”

換來的卻是何潤東輕蔑的一句：

“Bullshit！”

“3

《黑金》之前，作為TVB藝人培訓班的同班同學，劉德華與梁家輝也多有合作，只是《黑金》里的兩人對立和火藥味更濃烈，尤其是當梁家輝不再以搞笑甚至油膩的風格出鏡時，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劉德華飾演的方國輝的壓力：

要不是導演欽定了我是主角，這把估計我大概率會GG。

政治題材大概從來不會成為影視創作的主流，無論是兩岸三地的哪一方，都不會把政治題材當成催生票房的動力，哪怕當年這部電影據說主人公方國輝是“小馬哥”曾經的樣子。

可依然需要感謝梁家輝和本片的導演、編劇麥氏雙雄（麥當雄、麥當杰），他們在那一年拍出了一部披著動作片外衣的另類電影，講了港人鮮少感興趣的題材——

“黑金”政治

卻同時引起了臺灣和內地觀眾的強烈反響。

兩邊的觀眾幾乎都在驚訝“黑金”中被淹沒的邪惡是多么的肆無忌憚、多么的無法無天、多么的明目張膽，最后覆滅時又有多么的牽強附會與措手不及。

仿佛一切只是為了印證“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假設。

而實際上，當方國輝調查小組一行人去到游戲廳里尋找周朝先黑幫罪證制造混亂時，游戲廳老板隨手送給前來巡視的警察一個大號電飯鍋，這個場景顯得真實又自然，仿佛大家都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于是我大膽地產生了一些近乎夢幻的想法：

會不會在一個已經黑白顛倒的世界里，只有方國輝這樣的人才是另類？

而最后當他競選臺北市長抱得美人歸等等一切，只是一個失意者對于正義和政治最美好的幻想？

現實中，葬身火海或陷于牢獄的，永遠不會是“周朝先”？

又假設……

總之，拍出來的黑金故事都有跡可循，而關于“黑金”和“周朝先”的故事，在電影結束后的二十多年里依然層出不窮，于是當年劉天王給予歌聲中的美好漸漸被麻木替代，連“方國輝”也早已卸任多年。

而海峽、黑金、政治和對噴，似乎如今連拍都懶得拍了：

“你們搞吧，只要不搞得太過分，我們是不會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