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魏水華
頭圖| pixabay
雖然除了沖繩之外的日本本土不過清明節,但由于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很深,在日文詩句里,有不少吟詠清明的句子。
比如:
清明や翠微に岐る駅路
(清明,淺綠的山上驛路分開)
——松瀨青青
清明に蒲公英の花光りけり
(清明,蒲公英的花朵閃耀著)
——渡邊波空
清明節の朝しめりよし芋を植う
(清明節的清晨種香芋)
——西山泊雲
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一個日本人,會把“清明”與“茶”聯系起來。
對比談茶必清明、谷雨的中國人,和動輒賣到上萬元一斤的明前茶。同樣熱愛喝茶的日本人,為什么不在清明時節采收茶葉?
NO.1
毫無疑問,日本的茶來自中國。
日本最早關于茶的文獻《奧儀抄》記載,“日本天平元年,中國茶葉傳入”,當時正值唐朝開元盛世,公元729年左右。
稍晚一些的《日吉神道密記》里,載錄了日本最澄和尚于公元805年赴浙江天臺山學習佛教,并從中國引入茶籽的歷史。
日本最早的僧人飲茶的記錄,則是814年成書的《空海奉獻表》。文內描寫中國留學回來的空海和尚:“觀練余暇,時學印度之文,茶湯坐來,乍閱振旦之書。”
所有關于日本茶早期的話題,都繞不開中國。
但奇怪的是,在12世紀末榮西和尚從中國帶茶籽、茶種返回日本后,日本文獻里關于茶的記載,就再也沒有中國的影子。
前后近四百年的,對中國茶的學習效法,就此戛然而止。
有趣的是,這個時間節點,與蒙古入侵、南宋滅亡,崖山之役神州陸沉是重合的。
日本確實是個擅長學習的民族,但也是一個慕強的民族:從強大的開元盛世起,到崖山之敗前,文化昌明、經濟發達的唐宋,是他們全面學習的對象。而當這個學習對象自身衰敗的時候,也就是學習停止的時候。
從古至今,莫不如此。
而中國與日本,在對“茶葉“這種飲品認識上,也就此出現分野,并越走越遠,再無交集。
NO.2
解構茶葉的滋味,主要來自于三個方面:植物氨基酸帶來鮮味、多酚類物質帶來苦澀味、咖啡因和茶堿帶來“上頭”的興奮和愉悅感。
茶葉采摘的不同時令,與這三種成分的多少比例有直接關系。
茶的生長主要包括營養生長和生殖生長兩部分。營養生長在前,是植物從空氣、土壤、水中汲取各類養分,并將之變成自身可利用的蛋白質、氨基酸等物質;而生殖生長在后,在適宜的環境下,植物利用營養生長的物質,完成發芽、成長、繁殖等植物生命的一系列變化。
一般說來,茶樹會在環境溫度較低的冬季,優先完成營養生長過程,大量氨基酸被積累在葉片中,所以早春的茶葉顏色微黃、苦味輕、提神效果差,但鮮甜味明顯;
而到了天氣暖和之后,營養生長與生殖生長會齊頭并進,一部分氨基酸轉化成葉綠素、茶多酚。茶葉的顏色變得鮮綠好看,苦味加重,與鮮甜味逐漸平衡。
與此同時,隨著春暖之后昆蟲的大量繁殖,茶樹開始生產咖啡因、茶堿等植物堿。本質上來說,植物堿是植物防蟲、防病的自衛武器,提純的咖啡因至今被大部分國家和地區定性為毒品。但少量攝入咖啡因卻有提神、鎮痛的效果,這是人類最早發現并關注茶葉、咖啡、古柯葉、馬黛茶等嗜好類植物的基礎動因。
唐朝之前,中國人喝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攝取咖啡因、茶堿等植物堿,所以采摘時間并沒有多少講究,喝法也以加入牛羊奶、鹽的“混煮”;加入大米、小麥、花椒、大料的“羹飲”為主。所有的輔料,只是為了遮蔽茶葉中令人不悅的苦味、澀味,在提神的同時獲取一定飽腹感。
但到了唐朝,陸羽和《茶經》的橫空出世,讓人們開始學習“清飲”,也就是不添加任何輔料,慢慢品嘗茶葉里微妙的苦澀味、鮮甜味,最終獲得提神、興奮、愜意精神狀態的整個過程。
一種高級的審美。
所以,《茶經》里出現各種飲茶法,包括水煮的“煎茶”、磨粉的“點茶”、火焙的“焙茶”,都是為了盡可能破壞茶的植物細胞壁,讓氨基酸、酚類和植物堿盡可能多地粹出,滿足人們對風味的品嘗品鑒。
今天,日本依然保存著大部分的這些喝法。這與唐宋時代日本真誠、認真地向中國學習飲茶法有關;與日本民族重視傳統、遵守規矩有關;更與日本人口密度大、物產匱乏、追求物盡其用的生活哲學有關。
相應的,適應這些喝法的茶,也需要有盡可能高的風味物質含量、盡可能濃郁的味道。公歷五月,正值暮春,東亞地區陽光照射足、雨水充沛、昆蟲繁殖,茶葉里的氨基酸、酚類和植物堿都達到峰值。
在關西、靜岡等主要茶產區,茶農們為了讓茶葉積累足夠多的風味物質,甚至會在三、四月期間為茶園罩上黑紗,保證茶芽萌出得足夠慢。這與中國茶農和農業科學家們想方設法讓茶樹提早抽芽、以更大量獲取貴價明前茶的做法背道而馳。
日本的茶顏色鮮綠、滋味苦、回甘濃厚、且提神效果奇佳的底層原因,就此展開。
NO.3
公元1391年九月,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廢止進貢團茶,改為散茶。
這一事件深切影響了中國茶后來的歷史走向。
所謂團茶,是經過深加工,壓成團餅的茶。它加工復雜,喝法也復雜,適合制作點茶、焙茶。
而散茶則是采摘后直接脫水干制的茶葉,類似今天的綠茶或白茶。由于沒有經過深度發酵、緊壓或打碎,萃取率很低。
同時,在唐宋時代的美學范疇下,直接飲用這種散茶,被視為不上臺面的,野蠻的行為。也只有朱元璋這種底層出身、平民視角的當權者,才會想出以散茶作為正宗的原因。
到今天,日本人依然覺得中國人把散茶放在茶杯里喝的做法“粗野、不文明”,像是在喝樹葉,就源自這一歷史分野。
即便后來日本人也嘗試飲用由散茶發展而來的玄米茶、茉莉花茶,他們也喜歡用茶包把茶裝起來再泡,這樣才顯得像是飲茶,而非吃樹葉。
但在中國,在大明政府層面的推動下,飲用散茶逐漸成了政治正確。尤其是白瓷制造技藝的成熟,以及再后來玻璃器的傳入,中國人開始學會欣賞茶芽在杯中卷曲舒展,并嘗試制成了今天的洞庭碧螺春、龍井旗槍等外形漂亮的茶葉,衍生出一整套基于散茶的審美邏輯。
學著因地制宜、學著適應環境、學著春風吹又生,這是中國人一直以來的美德,也是中國茶重生的契機。
更關鍵的是,由于前期制作流程的粗獷,在高壓萃茶技術沒有成熟之前,散茶很難萃取出類似中國點茶、日本抹茶那樣濃郁的茶汁。中國人于是反其道行之,嘗試以清淡、清新的茶味取勝。
明前茶、雨前茶,就在這種大環境下應運而生。
尤其在日均氣溫低于15℃的江南早春,茶樹幾乎沒有生殖生長,只有營養生長,茶多酚和植物堿含量極低,但氨基酸已經大量出現——這是明前茶幾乎沒有苦味,只有淡淡鮮甜的生物層面的原因。
但一個悖論是,對人體來說,茶葉的成癮性物質不是茶氨酸,也不是茶多酚,而是植物堿。早春茶葉顯然不具備讓人成癮的“功效”,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們有點類似早春的薺菜、馬蘭頭等野菜,只為讓人“吃口鮮”而已。
所以,對大多數嗜茶的“老茶客”來說,明前茶至多只是人情送禮的籌碼,而非日常飲用的口糧。因為它的酚類物質和植物堿含量都太低,喝了“不過癮”。
是的,在經歷七、八百年的歷史后,中國茶依然沒有形成更深層次的邏輯自洽。人們會為選擇明前、雨前還是更粗獷的夏茶老梗而爭論不休,說到底,都是因為對茶葉作為飲品、嗜好品或是奢侈品的定位沒有足夠清晰的區分。
圍爐煮茶的年輕人是否想過,中國茶是不能煮的
相比之下,日本人對茶在審美層面的認識則統一、和諧得多,原因無他,那本來就是唐宋時期,經濟文化高度發達之下,以陸羽為代表的中國士大夫總結出來的一整套邏輯自洽。再經由日本人上千年精益求精、百尺竿頭的進化,最終誕生出來的精致無比的“道”。
這是改革開放之后,日式茶道、日式飲茶法和和風茶館,能以舶來品的姿態,重新在中國大陸風靡的根本原因。
有恒產者有恒心,并不是說無恒產者不能有恒心,而是一切推倒重來再建立的過程,必然伴隨著更漫長的打磨,和更久遠的爭議。
茶葉如此,中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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