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匯”

這個詞我糾結很久了

-寶興縣人民法院 季強-

去年4月，我承辦了一起盜伐林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6名被告人得知某些木材可賣與商家制作小提琴、大提琴牟利后，在利益驅使下，產生了結伙盜伐林木牟利的念頭。2021年5月到9月，6被告人先后盜伐7株高大喬木，其中3棵楓樹、4棵槭樹，給當地生態環境造成損害。

這類案子按常理只要判處被告人刑罰，再責令補栽補種修復受損生態即可。但當我翻開卷宗，看到一棵棵參天大樹被砍伐的照片，心痛之感難以平復。

我帶上法官助理一路跋涉來到大山深處的案發現場，這里是森林覆蓋率達71.39%、被譽為“動植物基因庫”、大熊貓國家公園片區的寶興。青山覆蓋、綠水縈回的“生態氧吧”，居然被盜伐林木者活生生扒拉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缺口。

被伐的楓樹、槭樹至少有30米高、平均直徑近2米，這與訴請被告人補栽補種的小小樹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強哥，我長這么大還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樹，這樹得有上百年了吧，分分鐘就被砍倒，真可惜啊！”聽法官助理小祁這么一說，我也陷入了沉思。

這些百年大樹被砍掉僅靠補種小樹苗就能彌補嗎？作為大熊貓國家公園片區的寶興，最大的價值在生態、最大的責任在生態、最大的潛力也在生態，作為新時代的環資法官，不能機械的就案辦案，如何全面修復受損生態，我進入“糾結”狀態。

說來容易做來難，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有別于補栽補種的點子，比如讓被告定期巡護山林等勞務替代性修復方式，也與其他同事、環資領域的“大咖”等進行多次討論。

“始終還是差點什么！”正當我糾結萬分時，單位組織學習中央關于“雙碳”工作的文件，靈感在此時迸發。“樹木最大的功能就是吸收固定二氧化碳，二者都有‘碳’，這個案子能否在‘碳’方面找突破呢？”

我開始興奮，開始琢磨“碳”，并逐步了解到“碳匯”這個詞，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植樹造林吸收固定二氧化碳的活動或者機制。

碳匯與司法結合，在實踐中還很少見，有沒有理論依據，怎么結合，被告人承擔了補栽補種義務，還讓其承擔碳匯損失，是否屬于雙重評價？帶著一個個問題，我反復論證，吃飯、走路、睡覺......“碳”這個詞不停地在我的腦海中翻滾、跳躍。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民法典中找到了“期間服務功能損失”的理論支撐。

“本案中被砍伐的中年大樹和補種的幼樹之間不正是存在明顯的吸收固定二氧化碳的期間服務功能損失嗎？”而碳匯修復剛好就能很好彌補缺失，真正實現生態修復的系統性和完整性，也不存在重復評價的問題。

但新問題又來了，檢察機關不提“碳匯”修復的訴求，能直接判決被告人購買“碳匯”修復生態嗎？直接判決被告人購買“碳匯”修復生態是否違背“不訴不理的中立原則”？

我內心不斷掙扎、徘徊，多番斗爭，我想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應該適當跳出純刑事的辦案思維，民事案件不是經常有原被告雙方經調解自愿達成協議的情形嗎？只要是合法的“自愿”，就可以不用判決的方式確認。

“被告人自愿認購碳匯修復其造成的生態損失，這既是其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也是其認罪悔罪的具體體現，于法于理應該都沒有問題?！?/p>

在業界達成共識后，我即刻聯系被告人，向其釋明“碳匯”的概念以及“碳匯”修復的法理依據和必要性，各被告人均表示愿意認購“碳匯”來修復受損生態。

“法官，在哪里購買？又該購買多少碳匯量呢？”6名被告都非常配合，并發出了靈魂拷問。經過多方努力與找尋，我將被盜伐的樹木基本參數發給四川聯合環境交易所這家權威從事碳交易的機構，由其科學測算出被告人應該購買的碳匯量。

最終6名被告人從四川聯合環境交易所認購了24000千克碳匯，用于其破壞森林資源的替代性修復，環交所向其出具了認購證書，庭審中被告人將認購碳匯的證書作為被告人自愿修復生態的證據進行出示。

“今后我再也不會為謀取非法利益鋌而走險盜伐樹木！”“我認識到錯誤了，以后要做生態保護的參與者...”各被告當庭表示，并真誠認罪悔罪。

事實證明，運用碳匯修復生態的做法不僅可行，更是創新。該案成為全省首例“碳匯”司法修復案，被央視等各類主流媒體競相報導。

2022年6月，最高法出臺的關于審理環境資源民事糾紛案件的司法解釋中，對當事人自愿認購碳匯修復生態問題予以認可。

該案也獲評全省政法系統“五年百佳”案例、最高法院司法服務保障“雙碳”典型案例。這對我而言是莫大的榮譽、鼓舞和鞭策。作為法官應該心懷國之大者，主動服務國家戰略，識變應變, 更好地實現案件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有機統一。

結案并不是終點。為持續做好“司法+碳匯+N”的后半篇文章，通過上級法院支持，我們又向全國人大呈報了加強林業碳匯保護和開發的立法建議，希望通過司法實踐推動立法完善，向縣委政府提出碳匯生態價值轉換的建議，積極探索將碳匯價值用于本地經濟發展的模式，力爭將綠水青山變成金山銀山。

一路走來，我在糾結中成長，在糾結中收獲。因為糾結，賈島寫出了“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千古名句，也讓“推敲”的典故成為一段佳話。我認為法官適當的糾結一下并非壞事，沒有糾結可能就沒有創新，沒有驚喜。

我相信，只有一次次的探索和求知，在糾結與果斷間掌握平衡，才能辦出更多高質量的案子。

（漫畫：石棉法院雙璐

轉自：四川高院）